张爱玲的作品
张爱玲经典散文有哪些
1、 迟暮:
多事的东风,又冉冉地来到人间,桃红支不住红艳的酡颜而醉倚在封姨的臂弯里,柳丝趁着风力,俯了腰肢,搔着行人的头发,成团的柳絮,好像春神足下坠下来的一朵朵的轻云……
2、 秋雨:
雨,像银灰色黏湿的蛛丝,织成一片轻柔的网,网住了整个秋的世界。天也是暗沉沉的,像古老的住宅里缠满着蛛丝网的屋顶。
3、 天才梦:
然而,当童年的狂想逐渐褪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点。世人原谅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
4、 谈女人:
女人的活动范围有限,所以完美的女人比完美的男人更完美。同时,一个坏女人往往比一个坏男人坏得更彻底。
5、 被窝:
在黎明的鸡啼里,却是有去无来,有去无来,凄凄地,急急地,淡了下去,没有影子黑影子至少还有点颜色。
6、 论卡通画之前途:
如果电影是文学的小妹妹,那么卡通便是二十世纪女神新赐予文艺的另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妹妹了。我们应当用全力去培植她,给人类的艺术发达史上再添上灿烂光明的一页。
7、 爱: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8、 我看苏青:
将来的平安,来到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们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
9、 诗与胡说:
然而这是一时说不清的,她不是树上撇下来,缺乏水份,褪了色的花,倒是古绸缎上的折技花朵,断是断了的,可是非常的美,非常的应该。
10、 造人:
环境越艰难,越显出父母之爱的伟大。父母子女之间,处处需要牺牲,因而养成了克己的美德。
11、 到底是上海人:
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练。新旧文化种种畸形产物的交流,结果也许是不甚健康的,但是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
12、 走!走到楼上去:
戏是给人演的,不是给人读的。写了戏,总希望做戏的一个个渡口生人气绘它,让它活过来,在舞台上。人家总想着,写小说的人,编出戏来必定是能读不能演的。
张爱玲经典美文
繁华似锦,相思泪断。走遍天涯,千山暮雪,何时再看风月。
拨弄琴瑟,音鸣不断。寻找年华,尽空沧海,谁知我惜别情。
叹锦瑟之繁弦,忆峥嵘岁月稠。当看遍世间人情冷暖,那所谓的伊人,是否还在水一方?佳人锦瑟怨年华,一片思心恨时长。可年华已过,佳人又在何方。已身化蝶,栩栩然而飞,不记自家是何人,浑然梦醒,自家原是庄周,又乃何人
追忆往事,繁华布景;音繁绪乱,惆怅难言,诸多记忆,一时感慨尽化九曲情场。
月明如珠,高挂苍穹;良玉似日,尽照天下。如此之际,今朝情怀已为不堪往事。
当那些错过的年华留给我们的只是一个微小的背影时,当那朦胧的情感似风一样飘然而过时。追忆的我们,却只能徒手而望。
恨什么?恨时间的蹉跎流逝了那短暂的青春
怨什么?怨世间的炎凉磨灭了那宝贵的感动
一碗浊酒下肚,万事不堪皆去。恨怨之后,皆不过是空叹一声,独留仓影照黄昏。恨就恨自己当初陷的那么深吧,怨就怨自己当初那么怅惘迷恋吧。
锦瑟生香,雕栏画舫。轻歌曼舞时,伊人是否还在沉迷于那悠悠的琴声
音韵绕梁,久久不绝。红袖飘然处,我是否还在等待那只有余音没有质本的虚无
云清风淡,转身而去;秋风无痕,只留离殇。众多看客中,几人欢喜,几人愁兮。“昨夜风兼雨,帘帷飒飒秋声。烛残漏滴频欹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一曲《乌夜啼》,唱尽我心。
就算这琴瑟装饰的再怎么华美,在我的手中终不过时那几声淡淡的悲鸣。错过的岁月终已打上封条,流落在茫茫沧海,再也无法寻回。在那清清的瑟声中,思念我那最美丽的华年。锦瑟上的那一弦一柱就如同我的生命的历程,你给我的记忆侵占了一弦。于是,只要生命之歌还在响,那么你的那一弦终会被其余之弦的余声震动,环绕于我的耳边,脑海,心间,永不散去。
凭栏而望,良辰夹美景。指间的那淡淡的悲鸣还在回荡;烟雨楼台,锦瑟唱往事。心中的思念仍然在那弦上蔓延。
纵使是玉断锦裂的华丽声响,也比不上你为我扶瑟的轻鸣。红尘往事,诸多不堪。错过的你,依旧谱写了我生命中最华美的乐章。
张爱玲及其文学作品
谈到胡兰成,也许并非为大众所熟识,大抵地也许便是知晓其与张爱玲的一段露水情缘。而研究张爱玲的后人们,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跳过胡兰成这道门槛的。从他的天涯道路永嘉佳日以及民国女子等多篇文章作品中,或多或少都出现了张爱玲的影子,尤其是民国女子,更是不可或缺的描写张爱玲的专属文章。
姑且撇开胡兰成与张爱玲的感情冤孽而言,懂张爱玲的人却是非胡兰成莫属,亦只有胡兰成一人能说出“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一言。“临水照花”一词,据考据原是从红楼梦中对林黛玉的描写中转化而来。取自“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中的“闲静似娇花照水”。而据现代意义解释而言,则是意指一种特殊女人的特别状态——孤傲、敏感、卓尔不群,但是却逃不开心灵之篱栅。从这一点上而言,张爱玲与林黛玉其实是有许多相似之处的,同样是生活享乐主义者,却又蕴含着对生活的悲观主义。亦是同样地卓尔不群、我行我素,悲天悯人,时时洞悉出芸芸众生“可笑”背后的“可怜”。更同样的是与世人保持距离,不轻易展现自我内心。林黛玉是只与贾宝玉相识相知,而张爱玲,能懂她者也许亦只有胡兰成一人。而这些,也许便是造成他们看似通达人情世故实则孤高自我的原因,也许便是张爱玲之所以与众不同,她的文字亦与众不同的原因。她是文艺、言情与通俗之间的特别存在。
从封锁倾城之恋金锁记等小说中,我们便可以看到这一条独特脉络的存在。一直还是很清晰深刻地记得倾城之恋,白流苏与范柳原这对乱世的世俗情侣,原本相互猜忌、思考甚多却终究在香港沦陷之时如孤岛之舟般从此不分离。如此性格角色,本是乱世之中常人所见,却只有张爱玲一人能写出“毁灭了一座城市只为成就一对爱情”的乱世浪漫传奇。无论本意如何,却是真真无法让人忘怀。是通俗亦是特别。而金锁记中,更是走了一条纯文艺路线。故事中的女主角曹七巧是在生活中被世俗压垮的一代,最终被挤压成精神扭曲的一代。为了报复曾经对她所不公的社会,她用近乎变态的方式破坏了儿子与儿媳的感情,更以强迫干预的形式破坏了女儿的姻缘。而终究这种家庭社会悲剧随着下一代的悲剧而继续衍生,循环不止。
终究还是只有张爱玲,能写出惊世骇俗的浪漫,相遇于千千万万人之中惊喜,以及洞彻心底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之抉择。而这一切,来自于性格,更来自于她对于这个社会的认知。从其笔名梁京之中放眼看去,便固然看到了她心底对于这个时代的生活的心凉与惊愕。从出生到离去,一如往常,就是那个临水照花人。
张爱玲作品《鸿鸾喜》赏读
娄家姊妹俩,一个叫二乔,一个叫四美,到祥云时装公司去试衣服。后天他们大哥结婚,就是她们俩做傧相。二乔问伙计:“新娘子来了没有?”伙计答道:“来了,在里面小房间里。”四美拉着二乔道:“二姊你看挂在那边的那块黄的,斜条的。”二乔道:“黄的你已经有一件了。”四美笑道:“还不趁着这个机会多做两件,这两天爸爸总不好意思跟人发脾气。”两人走过去把那件衣料搓搓捏捏,问了价钱,又问可掉色。
二乔看了一看自己脚上的鞋,道:“不该穿这双鞋来的。
待会儿试衣裳,高矮不对。“四美道:”后天你穿哪双鞋?“二乔道:”哪,就是同你一样的那双。玉清要穿平跟的,她比哥哥高,不能把他显得太矮了。“四美悄悄地道:”玉清那身个子……大哥没看见她脱了衣服是什么样子……“
两人一齐噗哧笑出声来。二乔一面笑,一面说:“嘘!嘘!”
回头张望着。四美又道:“她一个人简直硬得……简直‘掷地作金石声!’”二乔笑道:“这是你从哪里看来的?这样文绉绉——真的,要不是一块儿试衣服,真还不晓得。
可怜的哥哥,以后这一辈子……“四美笑弯了腰:”碰一碰,骨头克嚓嚓嚓响。跟她跳舞的时候大约听不见,让音乐盖住了。也奇怪,说瘦也不瘦,怎么一身的骨头?“二乔道:”骨头架子大。“四美道,”白倒挺白,就可惜是白骨。“二乔笑着打了她一下道:”何至于?……咳,可怜的哥哥,告诉他也没用,事到如今了……“
四美道:“我看她总有三十岁。”二乔道:“哥哥二十六,她也说是二十六。”四美道:“要打听也容易。她底下还有那么些弟弟妹妹,她瞒了岁数,底下一个一个跟着瞒下来,年纪小的,推板几岁就看得出来。”二乔做了个手势道:“一个一个跟着减,倒像把骨牌一个搭着一个,一推,泼哚泼哚一路往后倒。”两人笑做一团。二乔又道:“顶小的,才生出来的,总没办法让他缩回肚里去。”四美笑着,说道:“明儿我去问问我们学校里的棠倩梨倩,是玉清的表妹。”二乔道:
澳愀棠倩梨倩很熟么?”四美道:“近来她们常常找着我说话。”二乔指着她道:“你要小心。大哥娶了玉清,我们家还有老三呢,怕是让她们看上了!也难怪她们眼热。不是我说,玉清哪一点配得上我们大哥?玉清那些亲戚,更惹不得,一个比一个穷!”
邱玉清背着镜子站立,回过头去看后影。玉清并不像两个小姑子说的那么不堪,至少,穿着长裙长袖的银白的嫁衣,这样严装起来,是很看得过去的,报纸上广告里的所谓“高尚仕女”;把二乔四美相形之下,显得像暴发户的小姐了。二乔四美的父亲虽是读书种子,是近年来方才“发迹”的。女儿的身体上留有一种新鲜的粗俗的喜悦。她们和玉清打了个招呼,把伙计轰了出去,就开始脱衣服,挣扎着把旗袍从头上褪下来,衬裙里看得出她们的赌气似的,鼓着嘴的乳。
玉清牵了牵裙子,问道:“你们看有什么要改的地方么?”
二乔尽责任地看了一看,道:“很好嘛!”玉清还是不放心后面是否太长了,然而四美叫了起来,发现她自己那套礼服,上部的累丝纱和下面的乔琪纱裙是两种不同的粉红色。各人都觉得后天的婚礼中自己是最吃重的脚色,对于二乔四美,玉清是银幕上最后映出的雪白耀眼的“完”字,而她们是精采的下期佳片预告。
伙计进来了,二乔四美抱怨起来,伙计抚慰地这里拎高一点,那里抹平下去,说:“没有错。尺寸都有在这里;腰围一尺九,抬肩一尺二寸半,那一位是一尺二,没有错。颜色不对要换,可以可以!就这样罢,把上头的洗一洗,我们有种药水。颜色褪得不够呢,再把下面的染一染。可以可以!”
伙计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灰色爱国布长袍,小白脸上永远是滑笏的微笑,非常之耐烦,听他的口气决不会知道这里的礼服不过是临时租给这两个女人的。一个直条条的水仙花一般通灵的孩子,长大之后是怎样的一个人才,委实难于想象。
祥云公司的房屋是所谓宫殿式的,赤泥墙上凸出小金龙。
小房间壁上嵌着长条穿衣镜,四下里挂满了新娘的照片,不同的头脸笑嘻嘻由同一件出租的礼服里伸出来。朱红的小屋里有一种一视同仁的,无人性的喜气。
玉清移开了湖绿石鼓上乱堆着的旗袍,坐在石鼓上,身子向前倾,一手托着腮,抑郁地看着她的两个女傧相。玉清非常小心不使她自己露出高兴的神气——为了出嫁而欢欣鼓舞,仿佛坐实了她是个老处女似的。玉清的脸光整坦荡,像一张新铺好的床;加上了忧愁的重压,就像有人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了。
二乔问玉清:“东西买得差不多了么?”玉清皱眉道:“哪里!跑了一早上!现在买东西就是这样,稍微看得上眼的,价钱就可观得很。不买又不行,以后还得涨呢!”二乔伸手道:
拔铱茨懵虻囊铝稀!庇袂宓莞她道:“这是搀丝的麻布。”二乔在纸包上挖了个小孔,把脸凑在上面,仿佛从孔里一吸便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吸光,又像蚊子在鸡蛋上叮一口,立即散了黄;口中说道:“唔。花头不错。”四美道:“去年时行过一阵。”二乔道:“不过要褪色的。我有过一件,洗得不成样子了。”玉清红了脸,夺过纸包,道:“货色两样的。一样的花头,便宜些的也有。我这人就是这样,那种不经穿,宁可不买!”
玉清还买了软缎绣花的睡衣,相配的绣花浴衣,织锦的丝棉浴衣,金织锦拖鞋,金珐琅粉镜,有拉链的鸡皮小粉镜;她认为一个女人一生就只有这一个任性的时候,不能不尽量使用她的权利,因此看见什么买什么,来不及地买,心里有一种决撒的,悲凉的感觉,所以她的办嫁妆的悲哀并不完全是装出来的。
然而婆家的人看着她实在是太浪费了。虽然她花的是自己的钱,两个小姑子仍然觉得气不愤。玉清家里是个凋落的大户,她父母给她凑了五万元的陪嫁,她现在把这笔款子统统花在自己身上了。二乔四美,还有三多(那是个小叔子),背地里都在议论。他们打听明白了,照中国的古礼,新房里一切的陈设,除掉一张床,应当全部由女方置办;外国风俗不同,但是女人除了带一笔钱过来之外,还得供给新屋里使用的一切毛巾桌布饭单床单。反正无论是新法老法,玉清的不负责总是不对的。公婆吃了亏不说话,间接吃了亏的小姑小叔可不那么有涵养。
二乔四美把玉清新买的东西检点一过,非但感到一种切身的损害,即使纯粹以局外人的立场,看到这样愚蠢的女人,这样会花钱而又不会用钱,也觉得无限的伤痛惋惜。
微笑还是微笑着的。二乔笑着问:“行过礼之后你穿那件玫瑰红旗袍,有鞋子配么?”
玉清道:“我没告诉你么?真烦死了,那颜色好难配。跑了多少家鞋店,绣花鞋只有大红粉红枣红。”四美道:“不用买了,我妈正在给你做呢,听说你买不到。”玉清道:“哟!那真是……而且,怎么来得及呢?”
四美道:“妈就是这个脾气!放着多少要紧事急等着没人管,她且去做鞋!这两天家里的事来得个多!”二乔觉得难为情——她母亲——来就使人难为情,在外人面前又还不能不替她辩护着,因道:“其实家里现放着个针线娘姨,叫她赶一双,也没有什么不行。妈就是这个脾气——哪怕做不好呢,她觉得也是她这一片心。”玉清觉得她也许应当被感动了,因而有点窘,再三地说:“那真是……那真是……”随即匆匆换了衣服,一个人先走,拖着疲倦的头发到理发店去了。鬈发里感到雨天的疲倦——后天不要下雨才好。
娄太太一团高兴为媳妇做花鞋,还是因为眼前那些事她全都不在行——虽然经过二三十年的练习——至于贴鞋面,描花样,那是没出图的时候的日常功课。有机会躲到童年的回忆里去,是愉快的。其实连做鞋她也做得不甚好,可是现在的人不讲究那些了,也不会注意到,即使是粗针大线,尖口微向一边歪着,从前的姊妹们看了要笑掉牙的。
虽然做鞋的时候一样是紧皱着眉毛,满脸的不得已,似乎一家子人都看出了破绽,知道她在这里得到某种愉快,就都熬不得她。
她丈夫娄嚣伯照例从银行里回来得很晚,回来了,急等着娘姨替他放水洗澡,先换了拖鞋,靠在沙发上休息,翻翻旧的《老爷》杂志。美国人真会做广告。汽车顶上永远浮着那样轻巧的一片窝心的小白云。“四玫瑰”牌的威士忌,晶莹的黄酒,晶莹的玻璃杯搁在棕黄晶亮的桌上,旁边散置着几朵红玫瑰——一杯酒也弄得它那么典雅堂皇。嚣伯伸手到沙发边的圆桌上去拿他的茶,一眼看见桌面的玻璃下压着的一只玫瑰红鞋面,平金的花朵在灯光下闪烁着,觉得他的书和他的财富突然打成一片了,有一种清华气象,是读书人的得志。嚣伯在美国得过学位,是最道地的读书人,虽然他后来的得志与他的十年窗下并不相干。
另一只玫瑰红的鞋面还在娄太太手里。嚣伯看见了就忍不住说:“百忙里还有工夫去弄那个!不要去做它好不好?”看见他太太就可以一连串地这样说下去:“头发不要剪成鸭屁股式好不好?图省事不如把头发剃了!不要穿雪青的袜子好不好?不要把袜子卷到膝盖底下好不好?旗袍衩里不要露出一截黑华丝葛裤子好不好?”焦躁的,但仍然是商量的口吻,因为嚣伯是出名的好丈夫。除了他,没有谁能够凭媒婆娶到娄太太那样的女人,出洋回国之后还跟她生了四个孩子,三十年如一日。娄太太戴眼镜,八字眉皱成人字,团白脸,像小孩子学大人的样捏成的汤团,搓来搓去,搓得不成模样,手掌心的灰揉进面粉里去,成为较复杂的白了。
娄嚣伯也是戴眼镜,团白脸,和他太太恰恰相反,是个极能干的人,最会敷衍应酬。他个子很高,虽然穿的是西装,却使人联想到“长袖善舞”,他的应酬实际上就是一种舞蹈,使观众眩晕呕吐的一种团团转的,颠着脚尖的舞蹈。
娄先生娄太太这样错配了夫妻,多少人都替娄先生不平。
这,娄太太也知道,因为生气的缘故,背地里尽管有容让,当着人故意要欺凌娄先生,表示娄先生对于她是又爱又怕的,并不如外人所说的那样。这时候,因为房间里有两个娘姨在那里包喜封,娄太太受不了老爷的一句话,立即放下脸来道:
拔易鑫业男,又碍着你什么?也是好管闲事!”
嚣伯没往下说了,当着人,他向来是让她三分。她平白地要把一个泼悍的名声传扬出去,也自由她;他反正已经牺牲了这许多了,索性好丈夫做到底。然而今天他有点不耐烦,杂志上光滑华美的广告和眼面前的财富截然分为两起,书上归书上,家归家。他心里对他太太说:“不要这样蠢相好不好?”
仍然是焦躁的商量。娘姨请他去洗澡,他站起身来,身上的杂志扑通滚下地去,他也不去拾它就走了。
娄太太也觉得嚣伯是生了气。都是因为旁边有人,她要面子,这才得罪了她丈夫。她向来多嫌着旁边的人的存在的,心里也未尝不明白,若是旁边关心的人都死绝了,左邻右舍空空地单剩下她和她丈夫,她丈夫也不会再理她了;做一个尽责的丈夫给谁看呢?她知道她应当感谢旁边的人,因而更恨他们了。
钟敲了九点。二乔四美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先到她们哥嫂的新屋里去帮着布置房间,把亲友的贺礼带了去,有两只手帕花篮依旧给带了回来,玉清嫌那格子花洋纱手帕不大方,手帕花篮毛巾花篮这样东西根本就俗气,新屋里地方又小,放在那儿没法子不让人看见。正说着,又有人送了两只手帕花篮来,娄太太和两个女儿乱着打发赏钱。娄太太那只平金鞋面还舍不得撒手,吊着根线,一根针别在大襟上。四美见了,忽然想起来告诉她:“妈,鞋不用做了,玉清已经买到了。”娄太太也听了出来,女儿很随便的两句话里有一种愉快的报复性质。娄太太也做出毫不介意的样子,说了一声:“哦,买到了?”就把针上穿的线给褪了下来,把那只鞋口没滚完的鞋面也压在桌面的玻璃下。
又发现有个生疏呐笥阉土死窭炊没给他请帖,还得补一份帖子去。娄太太叫娘姨去看看大少爷回来了没有,娘姨说回来了,娄太太唤了他来写帖子。大陆比他爸爸矮一个头,一张甜净的小脸,招风耳朵,生得像《白雪公主》里的哑子,可是话倒是很多,来了就报帐?/p>
他自己也很诧异,组织一个小家庭要那么些钱。在朋友家里分租下两间房,地板上要打蜡,澡盆里要去垢粉,朝西的窗户要竹帘子,窗帘之外还要防空幕,颜色不能和地毯椅套子犯冲;灯要灯罩灯泡,打牌要另外的桌子桌布灯泡——玉清这些事她全懂——两间房加上厨房,一间房里就得备下一只钟,如果要过清白认真的生活。大陆花他父母几个钱也觉得于心无愧,因为他娶的不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玉清的长处在给人一种高贵的感觉。她把每一个人里面最上等的成分吸引了出来。像他爸爸,一看见玉清就不由地要畅论时局最近的动向,接连说上一两个钟头,然后背过脸来向大家夸赞玉清,说难得看见她这样有学问有见识的女人。
小夫妇两个都是有见识的,买东西先拣琐碎的买,要紧的放在最后,钱用完了再去要——譬如说,床总不能不买的。
娄太太叫了起来道:“瞧你这孩子这么没算计!”心疼儿子,又心疼钱,心里一阵温柔的牵痛,就说:“把我那张床给了你罢,我用你那张小床行了。”二乔三多四美齐声反对道:“那不好,妈屋里本来并排放着两张双人床,忽然之间去了一张,换上只小床,这两天来的客又多,让人看着说娶了媳妇把一份家都拆得七零八落,算什么呢?爸爸第一个要面子。”
张爱玲著名作品
小说
《不幸的她》上海圣玛利女校年刊《凤藻》总第十二期,1932年,为作者处女作(华东师大陈子善考证)。
《牛》,上海圣玛利亚女校《国光》创刊号,1936年。
《霸王别姬》,《国光》第九期,1937年。
《沉香屑第一炉香》,上海《紫罗兰》杂志,1943年5月,收入《传奇》。
《沉香屑第二炉香》,《紫罗兰》,1943年6月,收入《传奇》。
《茉莉香片》,上海《杂志》月刊第11卷4期,1943年7月,收入《传奇》。
《心经》,上海《万象》月刊第2—3期,1943年8月,收入《传奇》。
《倾城之恋》,《杂志》第11卷6—7期,1943年9—10月,收入《传奇》。
《琉璃瓦》,《万象》第5期,1943年11月,收入《传奇》。
《金锁记》,《杂志》第12卷2期,1943年11—12月,收入《传奇》。
《封锁》,上海《天地》月刊第2期,1943年11月,收入《传奇》。
《连环套》,《万象》7—10期,1944年1—6月,收入《张看》。
《年青的时候》,《杂志》第12卷5期,1944年2月,收入《传奇》。
《花凋》,《杂志》第12卷6期,1944年3月,收入《传奇》。
《红玫瑰与白玫瑰》,《杂志》第13卷2—4期,1944年5—7月,收入《传奇》。
《殷宝滟送花楼会》,《杂志》第14卷2期,1944年11月,收入《惘然记》。
《等》,《杂志》第14卷3期,1944年12月,收入《传奇》。
《桂花蒸阿小悲秋》,上海《苦竹》月刊第2期,1944年12月,收入《传奇》。
《留情》,《杂志》第14卷5期,1945年2月,收入《传奇》。
《创世纪》,《杂志》第14卷6期,第15卷1、3期,1945年3—6月,收入《张看》。
《鸿鸾禧》,上海《新东方》第9卷第6期。1944年6月。
《多少恨》,上海《大家》月刊第2—3期,1947年5—6月,收入《惘然记》,台湾皇冠出版社,1983年6月。
《小艾》,上海《亦报》,1950年连载,江苏文艺出版社,1987年7月。
《十八春》,上海《亦报》连载,1951年出单行本。
《秧歌》,香港《今日世界》月刊,1954年。
《赤地之恋》,香港《今日世界》,1954年。
《五四遗事》,台北《文学》杂志,1957年,收入《惘然记》。
《怨女》,香港《星岛晚报》连载,1966年,台北皇冠出版社出版,1968年。
《半生缘》,1968年,先在台湾《皇冠》杂志刊出,后改名为《惘然记》,收入《惘然记》。
《相见欢》,收入《惘然记》。 《色·戒》,台湾《中国时报·人间副刊》,1979年,收入《惘然记》。
《浮花浪蕊》,收入《惘然记》,1983年。 (以上三篇约作于1950年,发表时间晚。)
《小团圆》(创作于1970年,于2009年2月23日在台出版,4月8日在大陆出版发行,引起热议。)
《同学少年都不贱》(这部中篇作于1973年至1978年之间,2004年2月台湾皇冠出版社推出了这本小说的正体字单行本。)
《雷峰塔》《易经》繁体版(2010年9月在台出版)
《异乡记》出版(2010年12月1日)
《雷峰塔》《易经》简体版大陆发行(2011年4月)
她的小说《色·戒》被著名导演李安拍成电影。 《色·戒》的创作灵感来自王尔德的《薇拉》(Vera)。
散文
《迟暮》,上海圣玛利亚女校《凤藻》1933年刊。
《秋雨》,上海圣玛利亚女校《凤藻》1936年刊。
书评四篇,《国光》第1、6期,1936—1937年。
《论卡通画之前途》,上海圣玛利亚女校《凤藻》1937年刊。
《牧羊者素描》,上海圣玛利亚女校《凤藻》1937年刊。
《心愿》,上海圣玛利亚女校《凤藻》1937年刊。
《天才梦》,西风出版社征文,1939年,收入《张看》。
《到底是上海人》,《杂志》第11卷5期,1943年8月,收入《流言》。
《洋人看京戏及其它》,上海《古今》半月刊第33期,1943年《更衣记》,《古今》第34期,1943年12月,收入《流言》。
《公寓生活记趣》,《天地》第3期,1943年12月,收入《流言》。
《道路以目》,《天地》第4期,1944年1月,收入《流言》。
《必也正名乎》,《杂志》第12卷4期,1944年1月,收入《流言》。
《烬余录》,《天地》第5期,1944年2月,收入《流言》。
《谈女人》,《天地》第6期,1944年3月,收入《流言》。
《小品三则》(包括《走!走到楼上去》、《有女同车》、《爱》),《杂志》第13卷1期,1944年4月,收入《流言》。
《论写作》,《杂志》第13卷1期,1944年4月,收入《张看》。
《童言无忌》,《天地》第7、8期,1944年5月,收入《流言》。
《造人》,《天地》第7、8期,1944年5月,收入《流言》。
《打人》,《天地》第9期,1944年6月,收入《流言》。
《说胡萝卜》,《杂志》第13卷4期,1944年7月,收入《流言》。
《私语》,《天地》第10期,1944年7月,收入《流言》。
《中国人的宗教》,《天地》第11—13期,1944年8—10月。
《诗与胡说》,《杂志》第13卷5期,1944年8月,收入《流言》。
《写什么》,《杂志》第13卷5期,1944年8月,收入《流言》。
《〈传奇〉再版序》,1944年9月。
《炎樱语录》,上海《小天地》第1期,1944年9月,收入《流言》。
《散戏》,《小天地》第1期,1944年9月。
《忘不了的画》,《杂志》第13卷6期,1944年9月,收入《流言》。
《谈跳舞》,《天地》第14期,1944年11月,收入《流言》。
《谈音乐》,《苦竹》第1期,1944年11月,收入《流言》。
《自己的文章》,《苦竹》第2期,1944年12月,收入《流言》。
《夜营的喇叭》《借银灯》《银宫就学记》《存稿》《雨伞下》《谈画》(以上均收入《流言》中,发表刊物及年月不详)
《气短情长及其它》,《小天地》第4期,1945年1月。
张爱玲作品
出名要趁早,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是那么痛快。——张爱玲
迟暮
多事的东风,又冉冉地来到人间,桃红支不住红艳的酡颜而醉倚在封姨的臂弯里,柳丝趁着风力,俯了腰肢,搔着行人的头发,成团的柳絮,好像春神足下坠下来的一朵朵的轻云,结了队儿,模仿着二月间漫天舞出轻清的春雪,飞入了处处帘栊。细草芊芊的绿茵上,沾濡了清明的酒气,遗下了游人的屐痕车迹。一切都兴奋到了极点,大概有些狂乱了吧?——在这缤纷繁华目不暇接的春天!
只有一个孤独的影子,她,倚在栏杆上;她有眼,才从青春之梦里醒过来的眼还带着些朦胧睡意,望着这发狂似的世界,茫然地像不解这人生的谜。她是时代的落伍者了,在青年的温馨的世界中,她在无形中已被摈弃了。她再没有这资格,心情,来追随那些站立时代前面的人们了!在甜梦初醒的时候,她所有的惟有空虚,怅惘;怅惘自己的黄金时代的遗失。
咳!苍苍者天,既已给与人们的生命,赋与人们创造社会的青红,怎么又吝啬地只给我们仅仅十余年最可贵的稍纵即逝的创造时代呢?这样看起来,反而是朝生暮死的蝴蝶为可羡了。它们在短短的一春里尽情地酣足地在花间飞舞,一旦春尽花残,便爽爽快快地殉着春光化去,好像它们一生只是为了酣舞与享乐而来的,倒要痛快些。像人类呢,青春如流水一般的长逝之后,数十载风雨绵绵的灰色生活又将怎样度过
她,不自觉地已经坠入了暮年人的园地里,当一种暗示发现时,使人如何的难堪!而且,电影似的人生,又怎样能挣扎?尤其是她,十年前痛恨老年人的她!她曾经在海外壮游,在崇山峻岭上长啸,在冻港内滑冰,在广座里高谈。但现在呢?往事悠悠,当年的豪举都如烟云一般霏霏然的消散,寻不着一点的痕迹,她也惟有付之一叹,青年的容貌,盛气,都渐渐地消磨去了。她怕见旧时的挚友。她改变了的容貌,气质,无非添加他们或她们的惊异和窃议罢了。为了躲避,才来到这幽僻的一隅,而花,鸟,风,日,还要逗引她愁烦。她开始诅咒这逼人太甚的春光了。
灯光绿黯黯的,更显出夜半的苍凉。在暗室的一隅,发出一声声凄切凝重的磬声,和着轻轻的喃喃的模模糊糊的诵经声,“黄卷青灯,美人迟暮,千古一辙。”她心里千回百转地想,接着,一滴冷的泪珠流到冷的嘴唇上,封住了想说话又说不出的颤动着的口。
(一九三三年)
秋雨
雨,像银灰色黏湿的蛛丝,织成一片轻柔的网,网住了整个秋的世界。天也是暗沉沉的,像古老的住宅里缠满着蛛丝网的屋顶。那堆在天上的灰白色的云片,就像屋顶上剥落的b粉。在这古旧的屋顶的笼罩下,一切都是异常的沉闷。园子里绿翳翳的石榴、桑树、葡萄藤,都不过代表着过去盛夏的繁荣,现在已成了古罗马*筑的遗迹一样,在萧萧的雨声中瑟缩不宁,回忆着光荣的过去。草色已经转入忧郁的苍黄,地下找不出一点新鲜的花朵;宿舍墙外一带种的娇嫩的洋水仙,垂了头,含着满眼的泪珠,在那里叹息它们的薄命,才过了两天的晴美的好日子又遇到这样霉气薰薰的雨天。只有墙角的桂花,枝头已经缀着几个黄金一样宝贵的嫩蕊,小心地隐藏在绿油油椭圆形的叶瓣下,透露出一点新生命萌芽的希望。
雨静悄悄地下着,只有一点细细的淅沥沥的声音。桔红色的房屋,像披着鲜艳的袈裟的老僧,垂头合目,受着雨底洗礼。那潮湿的红砖,发出有刺激性的猪血的颜色和墙下绿油油的桂叶成为强烈的对照。灰色的癞蛤蟆,在湿烂发霉的泥地里跳跃着;在秋雨的沉闷的网底,只有它是唯一的充满愉快的生气的东西。它背上灰黄斑驳的花纹,跟沉闷的天空遥遥相应,造成和谐的色调。它噗通噗通地跳着,从草窠里,跳到泥里,溅出深绿的水花。
雨,像银灰色黏濡的蛛丝,织成一片轻柔的网,网住了整个秋的世界。
心愿
时间好比一把锋利的小刀棗用得不恰当,会在美丽的面孔上刻下深深的纹路,使旺盛的青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消磨掉;但是,使用恰当的话,它却能将一块普通的石头琢刻成宏伟的雕像。圣玛丽亚女校虽然已有五十年历史,仍是一块只会稍加雕琢的普通白石。随着时光的流逝,它也许会给尘埃染污,受风雨侵蚀,或破裂成片片碎石。另一方面,它也可以给时间的小刀仔细地、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刻成一个奇妙的雕像,置于米开朗琪罗的那些辉煌的作品中亦无愧色。这把小刀不仅为校长、教师和明日的学生所持有,我们全体同学都有权利操纵它。
如果我能活到白发苍苍的老年,我将在炉边宁静的睡梦中,寻找早年所熟悉的穿过绿色梅树林的小径。当然,那时候,今日年轻的梅树也必已进入愉快的晚年,伸出有力的臂膊遮蔽着纵横的小径。饱经风霜的古老钟楼,仍将兀立在金色的阳光中,发出在我听来是如此熟悉的钟声。在那缓慢而庄严的钟声里,高矮不一、脸蛋儿或苍白或红润、有些身材丰满、有些体形纤小的姑娘们,焕发着青春活力和朝气,像小溪般涌入教堂。在那里,她们将跪下祈祷,向上帝低声细诉她们的生活小事:她们的悲伤,她们的眼泪,她们的争吵,她们的喜爱,以及她们的宏愿。她们将祈求上帝帮助自己达到目标,成为作家、音乐家、教育家或理想的妻子。我还可以听到那古老的钟楼在祈祷声中发出回响,仿佛是低声回答她们:“是的,与全中国其他学校相比,圣玛利亚女校的宿舍未必是最大的,校内的花园也未必是最美丽的,但她无疑有最优秀、最勤奋好学的小姑娘,她们将以其日后辉煌的事业来为母校增光!”
听到这话语时,我的感受将取决于自己在毕业后的岁月里有无任何成就。如果我没有克尽本分,丢了荣耀母校的权利,我将感到羞耻和悔恨。但如果我在努力为目标奋斗的路上取得成功,我可以欣慰地微笑,因为我也有份用时间这把小刀,雕刻出美好的学校生活的形象虽然我的贡献是那样微不足道。
(一九三七年)
童言无忌
从前人家过年,墙上贴着:"抬头见喜"与"童言无忌"的红纸条。这里我用"童言无忌"来做题目,并没有什么犯忌讳的话,急欲一吐为快,不过打算说说自己的事罢了。小学生下学回来,兴奋地叙述他的见闻,先生如何偏心,王德保如何迟到,和他合坐一张板凳的同学如何被扣一分因为不整洁,说个无了无休,大人虽懒于搭碴,也由着他说。我小时候大约感到了这种现象之悲哀,从此对于自说自话有了一种禁忌。直到现在,和人谈话,如果是人家说我听,我总是愉快的。如果是我说人家听,那我过后思量,总觉得十分不安,怕人家嫌烦了。当真憋了一肚子的话没处说,惟有一个办法,走出去干点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然后写本自传,不怕没人理会。这原是幼稚的梦想,现在渐渐知道了,要做个举世瞩目的大人物,写个人手一册的自传,希望是很渺茫,还是随时随地把自己的事写点出来,免得压抑过甚,到年老的时候,一发不可复制,一定比谁都唠叨。
然而通篇"我我我"的身边文学是要挨骂的,最近我在一本英文书上看到两句话,借来骂那种对于自己过分感到兴趣的作家,倒是非常切当:"他们花费一辈子的时间瞪眼看自己的肚脐,并且想法子寻找,可有其他的人也感到兴趣的,叫人家也来瞪眼看。"我这算不算肚脐眼展览,我有点疑心,但也还是写了。
钱
不知道"抓周"这风俗是否普及各地。我周岁的时候循例在一只漆盘里拣选一件东西,以卜将来志向所趋。我拿的是钱——好像是个小金镑吧。我姑姑记得是如此,还有一个女佣坚持说我拿的是笔,不知哪一说比较可靠。但是无论如何,从小似乎我就很喜欢钱。我母亲非常诧异地发现这一层,一来就摇头道:"他们这一代的人……"我母亲是个清高的人,有钱的时候固然绝口不提钱,即至后来为钱逼迫得很厉害的时候也还把钱看得很轻。这种一尘不染的态度很引起我的反感,激我走到对面去,因此,一学会了"拜金主义"这名词,我就坚持我是拜金主义者。
我喜欢钱,因为我没吃过钱的苦——小苦虽然经验到一些,和人家真吃过苦的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不知道钱的坏外,只知道钱的好处。
在家里过活的时候,衣食无忧,学费、医药费、娱乐费,全用不着操心,可是自己手里从来没有钱。因为怕小孩买零嘴吃,我们的压岁钱总是放在枕头底下过了年便缴还给父亲的,我们也从来没有想到反抗。直到十六岁我没有单独到店里买过东西,没有习惯,也就没有欲望。
看了电影出来,像巡捕房招领的孩子一般,立在街沿上,等候家里的汽车夫把我认回去(我没法子找他,因为老是记不得家里汽车的号码),这是我回忆中唯一的豪华感觉。
生平第一次赚钱,是在中学时代,画了一张漫画投到英文《大美晚报》上,报馆里给了我五块钱,我立刻去买了一支小号的丹琪唇膏。我母亲怪我不把那张钞票留着做个纪念,可是我不像她那么富于情感。对于我,钱就是钱,可以买到各种我所要的东西。
有些东西我觉得是应当为我所有的,因为我较别人更会享受它,因为它给我无比的喜悦。眠思梦想地计划着一件衣裳,临到买的时候还得再三考虑着,那考虑的过程,于痛苦中也有着喜悦。钱太多了,就用不着考虑了;完全没有钱,也用不着考虑了。我这种拘拘束束的苦乐是属于小资产阶级的。每一次看到"小市民"的字样我就局促地想到自己,仿佛胸前佩着这样的红绸字条。
这一年来我是个自食其力的小市民。关于职业女性,苏青说过这样的话:"我自己看看,房间里每一样东西,连一粒钉,也是我自己买的。可是,这又有什么快乐可言呢?"这是至理名言,多回味几遍,方才觉得其中的苍凉。又听见一位女士挺着胸脯子说:"我从十七岁起养活我自己,到今年三十一岁,没用过一个男人的钱。"仿佛是很值得自傲的,然而也近于负气吧
到现在为止,我还是充分享受着自给的快乐的,也许因为这于我还是新鲜的事,我不能够忘记小时候怎样向父亲要钱去付钢琴教师的薪水。我立在烟铺眼前,许久,许久,得不到回答。后来我离开了父亲,跟着母亲住了。问母亲要钱,起初是亲切有味的事,因为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母亲的。她是位美丽敏感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机会和她接触,我四岁的时候她就出洋去了,几次回来了又走了。在孩子的眼里她是辽远而神秘的。有两趟她领我出去,穿过马路的时候,偶尔拉住我的手,便觉得一种生疏的刺激性。可是后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问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的毁了我的爱。
能够爱一个人爱到问他拿零用钱的程度,那是严格的试验。
苦虽苦一点,我喜欢我的职业。"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从前的文人是靠着统治阶级吃饭的,现在情形略有不同,我很高兴我的衣食父母不是"帝王家"而是买杂志的大众。不是拍大众的马屁的话——大众实在是最可爱的顾主,不那么反复无常,"天威莫测";不搭架子,真心待人,为了你的一点好处会记得你到五年十年之久。而且大众是抽象的。如果必须要一个主人的话,当然情愿要一个抽象的。
赚的钱虽不够用,我也还囤了点货,去年听见一个朋友预言说:近年来老是没有销路的乔琪绒,不久一定要入时了,因为今日的上海,女人的时装翻不出什么新花样来,势必向五年前的回忆里去找寻灵感。于是我省下几百元来买了一件乔琪绒衣料。囤到现在,在市面上看见有乔琪绒出现了,把它送到寄售店里去,却又希望卖不掉,可以自己留下它。
就是这样充满了矛盾,上街买菜去,大约是带有一种落难公子的浪漫的态度吧?然而最近,一个卖菜的老头秤了菜装进我的网袋的时候,把网袋的绊子衔在嘴里衔了一会儿。我拎着那湿濡的绊子,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自己发现与前不同的地方,心里很高兴——好像是一点踏实的进步,也说不出是为什么。
张爱玲的经典作品
张爱玲之《金锁记》简介
《金锁记》写于1943年,小说描写了一个小商人家庭出身的女子曹七巧的心灵变迁历程。七巧做过残疾人的妻子,欲爱而不能爱,几乎像疯子一样在姜家过了30年。在财欲与情欲的压迫下,她的性格终于被扭曲,行为变得乖戾,不但破坏儿子的婚姻,致使儿媳被折磨而死,还拆散女儿的爱情。"30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
张爱玲在本书中在空前深刻的程度上表现了现代社会两性心理的基本意蕴。她在她那创作的年代并无任何前卫的思想,然而却令人震惊地拉开了两性世界温情脉脉的面纱。主人公曾被作者称为她小说世界中惟一的"英雄",她拥有着"一个疯子的审慎和机智",为了报复曾经伤害过她的社会,她用最为病态的方式,"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随心所欲地施展着淫威。
作者将现代中国心理分析小说推向了极致,细微地镂刻着人物变态的心理,那利刃一般毒辣的话语产生了令人惊心动魄的艺术效果。《金锁记》在叙述体貌上还借鉴了民族旧小说的经验,明显反映了类似《红楼梦》之类的小说手法已被作者用来表现她所要表现的华洋杂处的现代都市生活。
张爱玲之《金锁记》赏析
《金锁记》是以民国晚期为背景,以一个小户人家出生的曹七巧为人物主线,向读者展示了那个年代,在金钱、欲望的驱使下,一个很普通的小人物,心理被极度扭曲,她一生的所作所为,都在被身边的家人亲人所憎恶。很少有人能像张爱玲一样,把人物形象刻画的如此生动丰满,仿佛女主人公就站在你身边,你看得见,也摸得着。
文章的开篇,就以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开始着笔,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只是那月亮在不同年龄段人的眼里,有着不同的感受。年轻人觉得是模糊而陈旧的。没有经历过的岁月,就如同孩子看着老辈们陈旧的黑白照片,或许脸颊上也有红粉的颜色,只是人工涂抹的痕迹很明显,显得有些滑稽。岁月在纸片上留下了淡黄色的模糊印记,如同朵云轩信笺上落下的一滴泪。老年人回忆着三十年前的月亮就觉得又大又圆。那是他们经历过的岁月,皎洁的月光下,有他们的青春和欢笑。那种记忆是欢愉的。“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三十年悄然流去的岁月,一路劳顿的沧桑,任凭是谁,终究也逃不过一声悄然的叹息。
也是在那月色下,三奶奶的陪嫁丫头凤箫和二奶奶的丫头小双,半夜起来小解,在貌似无意的闲聊中,曹七巧隐约出场。这样的出场方式,有些接近《红楼梦》中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情节。在丫鬟的眼里,七巧的出身,既不如大奶奶是公侯人家的小姐,也不如三奶奶是做官人家的女儿,她是属于低三下四的一类人,家里竟是开麻油店的!这个开麻油店人家出身的女子,既不配有陪嫁丫头,也不配有正房的名分,原只配做个偏房。由于二爷是个瘫子,老太太估计正经人家的女儿也不肯嫁过来,二房里没个当家的也不行,为了能让七巧死心塌地的服侍二爷,索性聘来做了正头奶奶。七巧的名分因为二爷的残疾而意外得到提升,这于七巧,不知是幸运还是悲催
幸运的是,从此,她成了大户人家的少奶奶,生活上有丫头伺候着,虽然暂时“连黄金的边都啃不到”,只要把日子如煎药般的熬着,不怕没有啃到黄金的那一天!她曹七巧,不再是每天站在麻油店里那油腻的柜台前,拿着铁匙子与客户评斤论两卖油的曹大姑娘了。与那个肉铺里卖肉的朝禄,完全是两个阶层的人了。肉铺上的悬挂着的无数铁钩子,仿佛已经将他们分隔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如今的七巧,已经是朝禄高攀不起了的,他就连叫一声巧姐儿的资格都没有!
悲催的是,从此,她每天都要面对着她丈夫那如同没有生命的肉体,“坐起来,脊梁骨直溜下去”还没有三岁的孩子高。那沉重的肉体,就像朝禄卖的那一片片生猪肉,软的,重的,麻木的,“带点腻滞的死去的肉体的气味”。她渴望能触摸到像三爷姜季泽那样“没病的身子”,她深情的向三爷告白:“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但是,她也知道,因为自己没有好的出身,想要啃到黄金的边子,只有嫁给瘫子,这是她必须付出的代价!
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规矩,每天早上少奶奶们都要去老太太房里请安。老太太是个古板的人,家中的一切,奶奶小姐们都做不了主,把丫头们“一个个打扮的庄稼人似的”,就连给娶三少奶奶的排场也省俭的没谱了!老太太只要还活着,儿子、儿媳们都不敢怠慢。请安的礼数总是要尽的。大房玳珍和三房兰仙来的要早些。二房的七巧总是要晚到些,因为要抽一口解闷儿,所以要耽搁些时辰。
七巧的出场,有些像《红楼梦》中凤姐的第一次出场,随着丫鬟榴喜的一声“二奶奶来了”,众人都起身让座,七巧并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了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蓝闪如意小脚裤,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这样的出场有些惊艳,一个俗艳小妇人形象,具有先声夺人的气场,完全不像是心里是有闷儿的人。她笑言,之所以每天晚到,完全是因为老太太派了一间黑咕隆咚的房子给她,要摸着黑梳头的,因为她那位是个短命的,早晚要落得个孤儿寡母的下场,便由着人欺负了。这番话她是笑着说的,说出的话却决然不像是笑话。兰仙讥讽她是住惯了北京的屋子。玳珍指责她说话没有分寸,小姑子直接避开她去。请安前的一番小聚,成了三妯娌之间的口舌战场,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场上,众人把矛头直接对准了七巧。一开口就知道她不是清门静户的小姐!动不动就说出些村话!她就如同一副已经快要完工了的画作里出现的一个败笔,扎眼,多余,令人扫兴。
三少爷姜季泽,年轻又结实,眼神中总是透着三分不耐烦。是一个让七巧一看见就要身不由主想要靠近的人。和三爷发了一会子牢骚。忽然来一句:“总算你这一个来月没出去胡闹过,真亏新娘子留住了你,旁人跪下地来求你也留你不住!”不知道她这句话是真心的夸奖还是恶意的挑拨。终归是当着兰仙的面讲出来了。季泽的一句“嫂子并没有留过我,怎见得留不住”的辩驳,就让“七巧笑得直不起要来”。嘴里说笑着,心里却烦着,手也不闲着,把兰仙“揣着捏着,捶着打着。恨不得把她挤走了样才好”。面对着新婚燕尔的三房夫妇,她心里充满了羡慕嫉妒和怨恨!在那一刻,她不在乎三爷出去花了公账上的钱,她仅仅觉得,一个人,身子是第一紧要的。她是为着他身子着想。她渴望有一个健康的肉体可以靠着挨着。她试着在季泽身边坐下,将手贴在在他腿上。她是个女人,她需要感受一下没有疾病的躯体到底有多好。她为自己的所体验到而感动着。她佝偻着背在哭,背影一挫一挫,她的哭像是在翻肠搅胃地呕吐。一个终日陪伴残废的人,似乎也跟着染上了遭人厌恶的气息,即便是哀哀的哭,也哭不出梨花带雨的美感。
面对二嫂七巧的表白,季泽似乎并不领情。申明自己并不是一味胡来的人。七巧瞬间充满了绝望。低声道:“我就不懂,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难不成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神情鲜艳而凄怆。这时候的她,神志是不清楚的,她沉醉在自己的爱情里。直勾勾的眼睛里看到的前方,有个男人身影飘忽,忽远忽近,像是远山中飘着的云雾,遥遥的看得见,近了边却摸不着。
直到玳珍进来,“她方才醒了过来”,拿了一块锋利的核桃残片,“在红毡条上狠命刮着,左一刮,右一刮,看看那毡子起了毛,就要破了。”好好的一块毡子,她要将它刮破,她不能忍受完美,她的世界就如同这块毡子,是没有生命气息的,是沾都沾不得的,是破败的。这时候的她,忽然又意识到了钱的重要。三爷花了公账上的钱,都是老太太在她们身上一味的省下来的,她不服这口气!至于三爷的身子是不是第一紧要的,此刻已经于她不相干了。这时候的七巧神志已经完全清楚了。既然没了爱情,总不能再没了钱!图的什么呢
七巧的娘家来人了,再一次勾起了对哥哥曹大年的怨恨!若不是他卖她到这里来,她也不会过着没有人气的日子。每来一趟,七巧都要把前因后果重新在心里过一过,她受够了!看到哥嫂弯腰检视送来的菜,心里又是一阵心酸,眼里纷纷落下泪来,“那只空了的手去解箱套子上的纽扣,解了又扣上,只是开不得口”。利用解扣子的动作,把七巧纠结矛盾的心态表现的淋漓尽致!箱套上的扣子她能解能扣,她心里的扣子却是她无能为力的。嘴里嚷着要撵了他们出去,眼里又止不住泪水涟涟,呜咽难禁。尽管说了一大堆不得人心的话,临了,终究还是翻箱倒柜的送了哥嫂四两重的金手镯子,金表,金耳挖和一些尺头被胎等等,正如丫环小双说的那样:“装得满满的进来,一样装得满满的出去。”这是她娘家仅剩的亲人,他们的身上有着自己青春的回忆。尽管卑微,却不会像姜家人那样瞧不起她,她给他们一些好处,他们就会感激不尽。如今,她是有了身份的人,自然有了打赏的资本。
镜子里的竹翠帘子在十年的时光里褪了色,一副金绿山水屏条换成了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用影视作品的手法展示时光的流逝,如此巧妙老道的笔法,实在是令人惊异而叹服!除了张爱玲,怕是再无人能做到了。
丈夫和婆婆先后去世,要分家了!七巧终于熬出了头!戴这些年的黄金枷锁,也没啃到黄金边子,以后就不同了,她就要当家做主了!尽管她不满意九老太爷的分家方案,尽管她不愿意三爷得了几件老太太的首饰,尽管她把儿子也拉出来展示她的孤儿寡母,坐在那里捶胸嚎啕大哭的数落,终究还是按原方案分了家,孤儿寡母再一次让人给欺负了!只是她不可能认识到,欺负她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贪婪的心。
分了家的七巧总算过上了几个月安生日子,和姜家各房很少来往。如果不是三爷的突然造访,她也许就是这样守着春花秋月了。
虽然分家那天得罪了他,他似乎并不介意。他来的目的是什么?这是她想要探究的。他的到来,让她又感受到了骨子里一种叫“小女人”的东西。她喜欢和他打情骂俏,只有和他在一起,她才能“越发笑得格格的”。在她的笑声里,三爷开始向她告白,为了她,他和家里的那个好不起来;为了她,他才拼命的在外头玩,败光了家业;为了她的名声,他不得不管住自己,躲避着她;他只是要她知道这些,不图别的,只消她知道这些,也就不枉费了为她所受的半辈子的苦心。“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是她想了多少年的事啊!他不再是远山中的云雾,他就在她身边,看得见,还摸得着!她和他“原来还有今天!”这就是了!她来到姜家,就是为了要与他相遇相爱!绝不是为了钱,这是命运的安排。此刻,她是满心欢喜的。像所有恋爱中的女人一样,她几乎要接受上苍对她的恩赐,以补偿这些年来,她为他所忍受的苦楚!
可是,她忽然想到了姜家人的厉害,她要用钱来试探他的真心。当她确定三爷是“筹之已熟”来哄骗她卖了地,去买他的房子,“七巧虽是笑吟吟的,嘴里发干,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来。”心里却一下子就暴怒起来,把手里的扇子直接冲他砸了过去,打翻了的酸梅汤溅了他一身。“钱一经你的手里,还有得说么?你哄我——你拿那样的话来哄我.......”嘴里这样骂着,一颗心直往下坠.......季泽的扬长而去,更使得房间里死亡般的静寂。“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杨梅汤的滴落声,如同死亡的丧钟,她一生唯一的爱恋被她亲手杀死了!她与季泽的相遇相爱,终究还是被金钱隔断了!她不甘心,还要最后看一眼季泽。看着季泽的离去,“一阵凉,一阵热,她只是淌着眼泪”。她要他,就该装糊涂,人世一场,谈什么真真假假?对爱情的渴望终究还是没能冲破黄金的枷锁。这个来自社会底层的小人物,终于尝尽了金钱的好处和坏处。她用黄金打造的坟墓,埋葬了她的青春,她的爱情,她对生命的一切渴望。
金钱扭曲了她的灵魂,葬送了她的幸福,她开始疯狂的报复这个社会,报复在她身边的所有人! 她赶走了她的侄儿春熹——一个试图教坏了她女儿,好霸占她的家产的人。
她打探儿子的房事,在牌桌上当作笑资,挖苦她的儿媳芝寿,句句话如同剃刀片,刮得人疼痛。为了留住儿子,让他陪她通宵抽鸦烟。在这个“丈夫不像丈夫,婆婆不像婆婆”的疯狂世界里,芝寿到底没能熬下去,短寿的死了。偏房的娟姑娘得以扶了正,不上一年光景,也吞鸦烟自杀了。儿子长白自此不敢再娶,只在妓院里走动。七巧用她的方式,杀死了儿子的爱情,保住了儿子。过着和她一样的生活。
她因为一时兴致来了便给女儿裹了小脚,因为要和大房三房攀比,也送女儿长安去洋学堂读了几天书。她时常去学校闹腾,令长安顿失颜面,从此不再去学校了。教女儿吸鸦烟。看看女儿年纪大了,成了老姑娘,母亲又有个不贤惠的名声在外,提亲的竟绝了迹。七巧只是一味的怪她长得不好,所以没人要。还是堂妹长馨可惗这个姐姐,介绍了海归男子童世舫,总算是定了婚。看到女儿像是有了爱情的迹象,这让她心里无比的失衡。说女儿是个“不要脸的轻骨头”,多半是生米做熟了,急着要嫁一个别人挑剩下不成器的人!让这做娘的和做哥哥的颜面全无。又暗中叫儿子摆了一桌饭局,请了童世舫来,有意无意的说出女儿抽了十几年鸦烟的秘闻。终于,彻底的摧毁了女儿几乎到手的幸福。女儿的嫁妆钱也省了,保住了她的女儿,也继续过着和她一样的生活。
七巧用她戴了三十年的黄金枷锁,劈杀了她的亲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婆家人娘家人也恨她。在她临终之际,最后浮现在她眼前的,是她十八九岁时候的样子,也有几个男子喜欢过她,丁玉根,张少泉,沈裁缝的儿子,朝禄,如果当初她挑选了其中的一个,日子久了,也许对她多少总有些真心吧?总不至于像现在,没有一个真心待她的人!“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开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的自己干了。”这些和着泪水的青春的回忆,是她唯一能带走的东西了。
长安对牺牲自己的学业,放弃自己的爱情,终究是还是懊悔的,“每逢她单叉着裤子,揸开了两腿坐着,两只手按在胯间露出的凳子上,歪着头,下巴搁在心口上凄凄惨惨瞅住了对面的人说道:“一家有一家的苦处呀,表嫂——一家有一家的苦处!”活脱脱的又一个七巧!这就注定三十年前的月亮虽然沉下去了,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这样的悲剧依旧会一代代的传承下去。
也算是吹毛求疵吧,在这篇作品里,我发现了作者描述中的一个疏忽点。在作品中,七巧给老太太请安,对三爷做了一番大胆的表白。被拒之后,“七巧待要出去,又把背心贴在门上......”这个门此刻应该是关着的,因为后文有玳珍推门惊醒了七巧的一说。季泽听到有脚步声,“一撩袍子,钻到老太太屋里去了”,不知道季泽撩了袍子是怎么钻出去的?文中所交代的这个门,似乎只有一扇门,每个人的来去都在这扇门里经过。七巧刚出场时,也是榴喜打了帘子报道:“二奶奶来了。”不知这是不是作者的一个笔误。我也只是妄自猜度而已。
张爱玲的这篇《金锁记》给了我极大地震撼。七巧是个悲剧性人物,从社会底层嫁入豪门宅院起,就开始了她充满悲剧的一生。按理说,一个人即便遭遇了怎样的不幸,心理的扭曲也不至于到如此的不可救药。但是,她的一生,自从嫁到姜家起,便完全处于一种疯魔般状态。在一个贵族大院中依旧无法摆脱小生意人家说话、思维方式,仿佛要处处示强,恐被人欺负了去。却终于无可奈何的发现,其实,她是在处处献丑!她骨子里的低贱和卑微,是她终生都无法治愈的暗疮。这个暗疮使她抓狂,她必须要利用劈杀亲人的时那份快感来宣泄她内心愤懑!她也渴望爱情,如果有了爱情,她或许也会忽略黄金。当然,最好这两样都能同时拥有是最好不过的事了。但她永远也意识不到,她早已丧失了一个女人的正常性情,真正成了一个让人想说爱你不容易的女人。人人见她都唯恐避之不及,付出与得到不成正比,这让她内心无法平衡,这种感觉已经在她的心里暗暗的滋长成一个毒瘤,她不能忍受别人都比她过得好,亲人也不行!长年累月的病态心理,已将她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而她,早已经习以为常,麻木不仁了。
作品无论从框架结构还是人物动作与语言的结合,都达到了一个绝妙的巅峰状态。语言配合着动作把人物形象活生生的展现在读者的眼前。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说话方式,她的每一次出场,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语,无不显示着她的处处不得人心。把曹七巧阴暗变态的心理表达的淋漓尽致。在那个忙着改朝换代的动乱年代,新与旧的斗争胶着不下,一边接受者新生事物,一边还处在怀旧状态,一个上过新学堂的还要用鸦烟打发无聊的时光;裹着三寸金莲的小脚女,偏偏还喜欢一个留洋归来的海归男。这新与旧的矛盾冲突,终于撕毁了两人心中描绘好的蓝图。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曹七巧如同一个巨型怪兽,奋力摧毁了她身边所有人的幸福,终于累到了,累到连一滴眼泪也懒怠擦掉。 作品之美,是无可比拟的。甚至得到了许多批评家的赞誉。傅雷先生誉之为“文坛最美的收获”。夏志清教授称之为“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在我看来,这篇文章,可称得上是张爱玲的巅峰之作!也许,即便再有几百年,怕也是无人能超越的了。
张爱玲散文
多事的东风,又冉冉地来到人间,桃红支不住红艳的酡颜而醉倚在封姨的臂弯里,柳丝趁着风力,俯了腰肢,搔着行人的头发,成团的柳絮,好像春神足下坠下来的一朵朵的轻云,结了队儿,模仿着二月间漫天舞出轻清的春雪,飞入了处处帘栊。细草芊芊的绿茵上,沾濡了清明的酒气,遗下了游人的屐痕车迹。一切都兴奋到了极点,大概有些狂乱了吧?在这缤纷繁华目不暇接的春天!
只有一个孤独的影子,她,倚在栏杆上;她有眼,才从青春之梦里醒过来的眼还带着些朦胧睡意,望着这发狂似的世界,茫然地像不解这人生的谜。她是时代的落伍者了,在青年的温馨的世界中,她在无形中已被摈弃了。她再没有这资格,心情,来追随那些站立时代前面的人们了!在甜梦初醒的时候,她所有的惟有空虚,怅惘;怅惘自己的黄金时代的遗失。咳!苍苍者天,既已给与人们的生命,赋与人们创造社会的青红,怎么又吝啬地只给我们仅仅十余年最可贵的稍纵即逝的创造时代呢?这样看起来,反而是朝生暮死的蝴蝶为可羡了。它们在短短的一春里尽情地酣足地在花间飞舞,一旦春尽花残,便爽爽快快地殉着春光化去,好像它们一生只是为了酣舞与享乐而来的,倒要痛快些。像人类呢,青春如流水一般的长逝之后,数十载风雨绵绵的灰色生活又将怎样度过
她,不自觉地已经坠入了暮年人的园地里,当一种暗示发现时,使人如何的难堪!而且,电影似的人生,又怎样能挣扎?尤其是她,十年前痛恨老年人的她!她曾经在海外壮游,在崇山峻岭上长啸,在冻港内滑冰,在广座里高谈。但现在呢?往事悠悠,当年的豪举都如烟云一般霏霏然的消散,寻不着一点的痕迹,她也惟有付之一叹,青年的容貌,盛气,都渐渐地消磨去了。她怕见旧时的挚友。她改变了的容貌,气质,无非添加他们或她们的惊异和窃议罢了。为了躲避,才来到这幽僻的一隅,而花,鸟,风,日,还要逗引她愁烦。她开始诅咒这逼人太甚的春光了。……
灯光绿黯黯的,更显出夜半的苍凉。在暗室的一隅,发出一声声凄切凝重的磬声,和着轻轻的喃喃的模模糊糊的诵经声,(差一段)她心里千回百转地想,接着,一滴冷的泪珠流到冷的嘴唇上,封住了想说话又说不出的颤动着的口。
张爱玲的爱情美文
张爱玲,笔名梁京,生于上海望族家庭。她是家喻户晓的现代女作家。但惭愧的很,我未曾完整拜读过她的作品,世人评价她:天性内倾,不善与人交往,却才华横溢,以都市市民的独特视觉解读人性和世俗,她的笔触可深入到人性最隐的微度,充分挖掘人性百态······对张爱玲的作品陌生似我是未能感受到这些的。对于她,我脑海中印象是:果敢、独立却又纯粹、痴情。当然这些印象皆源于我唯一所知的她与胡兰成的倾城之恋。
二人相识之初,张爱玲与胡兰成因文学相谈甚欢,那时,张爱玲便清楚对胡兰成,自己心底是喜欢的,没有女儿家的扭捏,张爱玲勇敢地张守拥抱爱情。陷入热恋时,张爱玲便是身心投入,全然抛开身份、地位、世俗,爱得超尘、纯粹,为爱,她可以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只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即便是在胡兰成“汉奸”骂名远昭之时,她依旧爱得痴狂,默默支持着爱人。张爱玲便是这样一位女性,在“爱”面前,果敢向前,为爱痴狂,爱得那样纯粹。
面对胡兰成的背叛,张爱玲是痛心的,却也是宽容的,她想:二人的爱还在便够了,何须执念?她大概不曾料想自己在爱情面前竟真可低到尘土吧?但能悟出“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的她岂是俗人?让她最终放弃这份执着的是他发现胡兰成对自己越来越疏远,他的爱已日渐消散。于她而言,爱不在了,便没有了执着的意义,且,她的高傲不允许自己纠缠,于是她执笔决绝: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长时间考虑的,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就这样断然绝了二人的万缕千丝,那时,她是果断而洒脱的,洒脱放手,断然把自己的爱封闭起来。即便是人生从此萎焉,她也决不要这般爱着。“老死不相往来”于她而言是残酷的,但她的爱情是纯粹的啊,一旦纯粹不再,她怎能接受?[由整理]
在爱情里,她的故事是悲情的,透着凄美。爱情来的汹涌,果敢接受的她让人激赏,爱得纯粹似她,让人感叹;当爱逝去,果断决绝的她让人震撼,为她的洒脱折服。是的,这就是张爱玲,独一无二的张爱玲。
张爱玲作品随笔
时至今日,我们应当承认,从五·四新文学诞生以来,就描写城市生活、人生情感的当代小说作家,很少有人像张爱玲那样能够以其完美圆熟的技术、文字的功力、深刻的人生观、犀利的观察与丰富的想像力,即是以炽烈迸发的才情成就于文坛。在那个垦荒与洪流的时代,许多作家的文学语言尚处在胡适之、郭沫若自五四时期创造的直抒胸臆的白话诗体,对创作技巧抱着鄙夷的态度,而象张爱玲这样优美畅达、厚积薄发的文字是很少见的。应当说,张爱玲是避于我们文学发展的潮流之下,向我们展示了文学的另外一些层面的。上述特点可以说是张爱玲作品呈现的最主要特征,在四十年代即被评论家所承认。
文字表达中,对意象的扑捉,精当的描写,用比喻通感来写情状物以推进情节和烘托人物心理是张爱玲作品最突出的方面。这其中,包融了她对生活细致的观察,丰富的想像力以及对作品写作背景、人物塑造上的经验和总体把握。这在她的中短篇作品中得到了出色的表现。如在《沉香屑·第二炉香》中的一段情景描写:“……墙里的春天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
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处处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搀揉在一起,造成一处奇幻的境界。这不是客观性的描摹,而是以主观意识和想像加入其中,来对作品主题和人物进行环境映衬和心理烘托,表现出主人公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时模糊的意识和恐惧的心理。它完全是与作品融为一体,不但起了烘托,而且用于行文的转折(这是主人公在路上的一段情景描写),起到提示和暗示作用。做为作者初期的创作,象《沉香屑·第二炉香》这一时期的作品显然在意象的扑捉、情景的烘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