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射雕英雄传
《射雕英雄传》爆笑改编及观后感
1、入夜,江南七怪摸着黑爬上了崖顶。柯镇恶:靖儿每天都偷偷上来,大家快分头看看这里有什么蹊跷!张阿生:……大哥,这里……有一堆圆圆的头骨!柯镇恶:啊,天啊!你快摸一摸,是不是每个头骨上面都有几个深深的指孔?张阿生:是啊……大哥你为什么会吓成这样?柯镇恶:这就是当年杀害我大哥柯避邪的铁尸梅超风……她一定在教靖儿练九阴白骨爪…………真想替大哥报仇啊……可惜她的武功要比我高那么一点点……朱聪:可是,今天你身边已经有了我们啊!柯镇恶:蠢货!正是因为有了你们,她才会比我高那么一点点的…… ……与此同时,郭靖在石头后面纳闷中:奇怪,这么晚了师父们围着我的保龄球在研究什么呢
2、柯镇恶:你这个不长进的靖儿,教了这么半天还是学不会!韩宝驹:性子还那么倔,这么揍你你还不喊,也不叫,也不躲,还不跪下!!!郭靖:(师……父……我快……不行了……要不是你们把我吊到了树上……还用袜子堵住了我的嘴……
3、郭靖:拖雷安答,我发现你饭量越来越小了!拖雷:郭靖安达,这是你的视觉错误——你从南方一下子回到蒙古草原这种比较开阔的地方,眼睛还没适应。
4、射雕英雄传有感:1.南帝想的是普度众生,北丐想的是救国救民,东邪想的是奇思巧计,西毒想的是武功第一。结果华山论剑,西毒最厉害。动机单纯,往往更接近目标。2.西毒念念不忘的是成为武功天下第一,他成功了,却疯掉了。人只有不停树立目标,才能不断进步。只树立一个终极目标,即使成功也得不偿失。3.老顽童周伯通一生贪玩,却武艺精熟,四大高手也奈何不了他。一个人拥有一颗童心不难,难的是一辈子拥有这颗童心。
射雕英雄传
上回说到小二拉住药师,不令其去。药师正兀自不知如何。小二却
缓缓脱下帽子,打开发髻。登时,一头乌黑发亮的秀发飘下,让人不禁惊
呼:“外柔内刚的头发,才是最漂亮的头发。”再加上那张吹弹欲破的小粉
脸,让药师口水与鼻血齐流。
小二说:“你不能走,因为我已经是你的人了。”药师连声叫冤:“我
只不过吻了你一下,我们又没有。”不待说完,药师脸颊便已浮现两片
红云。这倒不是药师害羞,而是小二左右开弓,两掌拍在药师脸上。小二
继续说:“让我把话说完~!”
“我从小父母双亡,全靠七姨妈把我养大。因此,我发誓要用一生来
报答她。可是,她的丈夫无缘无故地对她非打即骂,七姨妈身上经常青一
块紫一块的,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我要报答她,不能让她受那个男人的
欺负。终于!在我十七岁那年,我杀了那个男人,没想到,七姨妈竟徇情而
死。从此,我恨透了男人。因为女人对他们一心一意,不惜以死相随,却换
得一片薄辜负心。我更恨透这个世界,它在我未曾享受幸福的时候,便把
我推进了万劫不复痛苦的深渊。我好恨!
我化名阿衡,实是阿恨!我要用仇恨来回报这可恨的人间。后来我明
白,世间的万般痛苦皆是由富贵之人所生。于是我女扮男装,劫富济贫。
同时我又仇恨男人,因此我开了这间酒楼,以寻找报复男人的机会。你是
我接待的第一个客人,未曾想,你却夺去了我的初吻!
我十七岁那年发过誓,我的一生要交给吻过我的男人。你吻了我,所以
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半响,药师才从阿衡的叙述中回过神来,说:“这倒是好。只不过,我身
无分文,臭豆腐被你吃了,我回不了桃花岛,茫茫人海,居无定所,跟着我,
你不怕受苦吗?”
阿衡说:“我自信天底下没有我没尝过的苦。”
药师嗟叹一声,怅然望向窗外。说:“既是这样,也中我心意。只不过我
带的两块臭豆腐被你吃了,我交不了差,无颜再回桃花岛。现在不知哪里
能容身?”
论《射雕英雄传》
依旧记得08年大戏《射雕英雄传》,回味起来,我真的很喜欢那部电视剧。
依旧记得,蓉儿那若水的声音吟唱水龙吟。点点滴滴,深烙我心,记得的是大宋的战争,处处腐朽的尸体,在那土地上,难道没有人有一点痛心吗?不,有。有的只是蓉儿和她深爱的靖哥哥,一起向前走,去迎接自己心中光明的未来。
依旧记得,郭靖那清澈的眼眸,永远倒映着蓉儿的影子。那样柔美,却永远不失真实。在第38集中我记得最深刻的画面便是蓉儿说:“难道你忘了我们的誓言吗?一起生,一起死。”在那明月下,两人相拥,其余的画面皆成黑白。怎能不落泪
依旧记得,瑛姑的:
爱也亦可,恨也亦可。最后等到未老头先白时,才明白什么是爱,什么是恨。
依旧记得每到动情处,婉转悠扬的《我只能爱你》响起。才明白人世间最美好的是感情。“为了你,我可以。因为爱你我只能爱你。生命荡涤轮回里,你是唯一不忘的记忆”“为了你,我可以。因为爱你我只能爱你,只要为你我愿意,牺牲一切都不觉可惜。真正的爱过,才算真正的活过,爱你,从此也绝不放手”
也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2017新版《射雕英雄传》插曲
《江湖天下》是电视剧《射雕英雄传》的插曲,由谭笑聪作词作曲,汪苏泷演唱。下面我们一起来听听吧!
江湖天下 - 汪苏泷歌词
晓镜粉黛疏窗 褰帘轻霜
晨曦的愿望
结发笙歌徜徉 十里红妆
怯红的衣裳
江湖风谲云诡疏狂
指尖流砂的伤
本是并蒂莲开生要拆两旁
岁月逃得仓皇 尘封过往
又几度秋凉
两颗心一人藏 屐痕两行
望却不能忘
等月色染云鬓成霜
如初嬿婉呢囔
我在山城深处凝眸这月光
天有多大 思念无涯
今生瘦不了牵挂
几生抵不过与你一刹那
江山如画 梦阑酒下
谁又为谁争天下
不爱不悔不恨不痛也罢
岁月逃得仓皇 尘封过往
又几度秋凉
两颗心一人藏 屐痕两行
望却不能忘
等月色染云鬓成霜
如初嬿婉呢囔
我在山城深处凝眸这月光
天有多大 思念无涯
今生瘦不了牵挂
几生抵不过与你一刹那
江山如画 梦阑酒下
谁又为谁争天下
不爱不悔不恨不痛也罢
天有多大 思念无涯
今生瘦不了牵挂
几生抵不过与你一刹那
江山如画 梦阑酒下
谁又为谁争天下
不爱不悔不恨不痛也罢
歌曲鉴赏
1月5日,新版电视剧《射雕英雄传》开播发布会在北京举行,导演蒋家骏携杨旭文、李一桐、陈星旭、孟子义等出席。90世代人气创作歌手汪苏泷也亮相发布会力挺新片发布,并在现场演绎插曲《江湖天下》。据悉,该剧将于1月9日在东方卫视开播。
发布会现场,汪苏泷一身黑色西装搭配俏皮领结,倾情献唱新版《射雕英雄传》插曲《江湖天下》。
射雕英雄传作文
完颜洪熙笑道:“好,再打他个痛快。”哪知蒙古兵前哨报来:“王罕亲自前来迎接大金国两位太子。”铁木真、札木合、桑昆三人忙去迎接。沙尘中一彪军马涌到。数百名亲兵拥卫下,王罕驰马近前,滚下马背,携着铁木真和札木合两个义子,到完颜马前跪下行礼。只见他身材肥胖,须发如银,身穿黑貂长袍,腰束黄金腰带,神态甚是威严,完颜洪烈忙下马还礼,完颜洪熙却只在马上抱一抱拳。
王罕道:“小人听说乃蛮人要待无礼,只怕惊动了两位,连忙带兵赶来,幸喜仗着两位殿下的威风,三个孩儿已把他们杀退了。”当下亲自开道,恭恭敬敬的将完颜洪熙兄弟领到他所居的帐幕之中。只见他帐幕中铺的尽是貂皮、狐皮,器用华贵,连亲兵卫士的服饰也胜过了铁木真,他父子自己更不用说了。帐幕四周,数里内号角声呜呜不绝,人喧马腾,一番热闹气象,完颜兄弟自出长城以来首次得见。封爵已毕,当晚王罕大张筵席,宴请完颜兄弟。大群女奴在贵客之前献歌献舞,热闹非常。比之铁木真部族中招待的粗犷简陋,那是天差地远了。完颜洪熙大为高兴,看中了两个女奴,心中只是转念头,如何开口向王罕索讨。酒到半酣,完颜洪烈道:“老英雄威名远震,我们在中都也久已听闻,那是不消说了。蒙古人年轻一辈中出名的英雄好汉,我也想见见。”王罕笑道:“我这两个义儿,就是蒙古人中最出名的英雄好汉。”王罕的亲子桑昆在旁听了,很不痛快,不住大杯大杯的喝酒。完颜洪烈瞧到他的怒色,说道:“令郎更是英雄人物,老英雄怎么不提?”王罕笑道:“老汉死了之后,自然是他统领部众。但他怎比得上他的两个义兄?札木合足智多谋。铁木真更是刚勇无双,他是赤手空拳,自己打出来的天下。蒙古人中的好汉,哪一个不甘愿为他卖命?”完颜洪烈道:“难道老英雄的将士,便不及铁木真汗的部下吗?”铁木真听他言语中隐含挑拨之意,向他望了一眼,心下暗自警惕。王罕捻须不语,喝了一口酒,慢慢的道:“上次乃蛮人抢了我几万头牲口去,全亏铁木真派了他的四杰来帮我,才把牲口抢回来。他兵将虽然不多,却个个骁勇。今日这一战,两位殿下亲眼见到了。”桑昆脸现怒色,把金杯在木案上重重的一碰。铁木真忙道:“我有甚么用?我能有今日,全是靠了义父的栽培提拔。”完颜洪烈道:“四杰?是哪几位呀?我倒想见见。”王罕向铁木真道:“你叫他们进帐来吧。”铁木真轻轻拍了拍掌,帐外走进四位大将。第一个相貌温雅,脸色白净,是善于用兵的木华黎。第二个身材魁梧,目光如鹰,是铁木真的好友博尔术。第三个短小精悍,脚步矫捷,便是拖雷的师父博尔忽。第四个却是满脸满手的刀疤,面红似血,是当年救过铁木真性命的赤老温。这四人是后来蒙古开国的四大功臣,其时铁木真称之为四杰。完颜洪烈见了,各各奖勉了几句,每人赐了一大杯酒。待他们喝了,完颜洪烈又道:“今日战场之上,有一位黑袍将军,冲锋陷阵,勇不可当,这是谁啊?”铁木真道:“那是小将新收的一名十夫长,人家叫他做哲别。”完颜洪烈道:“也叫他进来喝一杯吧。”铁木真传令出去。
哲别进帐,谢了赐酒,正要举杯,桑昆叫道:“你这小小的十夫长,怎敢用我的金杯喝酒?”哲别又惊又怒,停杯不饮,望着铁木真的眼色。蒙古人习俗,阻止别人饮酒是极大的侮辱。何况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教人如何忍得?铁木真寻思:“瞧在义父脸上,我便再让桑昆一次。”当下对哲别道:“拿来,我口渴,给我喝了!”从哲别手里接过金杯,仰脖子一饮而干。哲别向桑昆怒视一眼,大踏步出帐。桑昆喝道:“你回来!”哲别理也不理,昂头走了出去。桑昆讨了个没趣,说道:“铁木真义兄虽有四杰,但我只要放出一样东西来,就能把四杰一口气吃了。”说罢嘿嘿冷笑。他叫铁木真为义兄,是因铁木真拜他父亲王罕为义父之故,他和铁木真却并未结为安答。
完颜洪熙听他这么说,奇道:“那是甚么厉害东西?这倒奇了。”桑昆道:“咱们到帐外去瞧吧。”王罕喝道:“好好喝酒,你又要胡闹甚么?”完颜洪熙却一心想瞧热闹,道:“喝酒喝得闷了,瞧些别的也好。”说着站起身来,走出帐外。众人只得跟了出去。帐外蒙古众兵将烧了数百个大火堆,正在聚饮,见大汗等出来,只听得轰隆一声,西边大群兵将同时站起,整整齐齐的肃立不动,正是铁木真的部属。东边王罕的部将士卒跟着纷纷站起,或先或后,有的还在低声笑语。完颜洪烈瞧在眼里,心道:“王罕兵将虽多,却是远远不及铁木真了!”铁木真在火光下见哲别兀自满脸怒色,便叫道:“拿酒来!”随从呈上了一大壶酒。铁木真提了酒壶,大声说道:“今天咱们把那蛮人杀得大败,大家都辛苦了。”众兵将叫道:“是王罕大汗、铁木真汗、札木合汗带领咱们打的。”铁木真道:“今天我见有一个人特别勇敢,冲进敌人后军,杀进杀出一连三次。射死了数十名敌人,那是谁呀?”众兵叫道:“是十夫长哲别!”铁木真道:“甚么十夫长?是百夫长!”众人一楞,随即会意,欢呼叫道:“哲别是勇士,可以当百夫长。”铁木真对者勒米道:“拿我的头盔来!”者勒米双手呈上。铁水真伸手拿过,举在空中,叫道:“这是我戴了杀敌的铁盔,现今给勇士当酒杯!”揭开酒壶盖,把一壶酒都倒在铁盔里面,自己喝了一大口,递给哲别。
哲别满心感激,一膝半跪,接过来几口喝干了,低声道:“镶满天下最贵重宝石的金杯,也不及大汗的铁盔。”铁木真微微一笑,接回铁盔,戴在头上。
蒙古众兵将都知道刚才哲别为喝酒受了桑昆侮辱,都在为他不平,便是王罕的部下也均觉桑昆不对,这时见铁木真如此相待,都高声欢呼起来。
完颜洪烈心想:“铁木真这人真乃人杰。这时候他就叫哲别死一万次,那人也是心甘情愿。朝中大臣一向总是说,北方蛮人尽是些没脑子的番儿,可将人瞧得小了。”完颜洪熙心中,却只想着桑昆所说吃掉四杰之事。他在随从搬过来的虎皮椅上坐下,问桑昆道:“你有甚么厉害家伙,能把四杰一口气吃了?”桑昆微微一笑,低声道:“我请殿下瞧一场好戏。甚么四杰威震大漠,多半还不及我的两头畜生。”纵声叫道:“铁木真义兄的四杰呢?”木华黎等四人走过来躬身行礼。桑昆转头对自己的亲信低声说了几句,那人答应而去。过了一会,忽听得一阵猛兽低吼之声,帐后转出两头全身锦毛斑斓的金钱大豹来。黑暗中只见豹子的眼睛犹如四盏碧油油的小灯,慢慢移近。完颜洪熙吓了一跳,伸手紧握佩刀刀柄,待豹子走到火光之旁,这才看清豹颈中套有皮圈,每头豹子由两名大汉牵着。大汉手中各执长竿,原来是饲养猎豹的豹夫。蒙古人喜养豹子,用于围猎,猎豹不但比猎犬奔跑更为迅速,而且凶猛非常,猎物当者立死。不过豹子食量也大,若非王公贵酋,常人自然饲养不起。桑昆这两头猎豹虽由豹夫牵在手里,仍是张牙舞爪,目露凶光,忽而窜东,忽而扑西,全身肌肉中似是蕴蓄着无穷精力,只盼发泄出来。完颜洪熙心中发毛,周身不自在,眼见这两头豹子的威猛矫捷模样,若要挣脱豹夫手中皮带,实是轻易之极。
桑昆向铁木真道:“义兄,倘若你的四杰真是英雄好汉,能空手把我这两头猎豹打死,那我才服了你。”四杰一听,个个大怒,均想:“你侮辱了哲别,又来侮辱我们。我们是野猪吗?是山狼吗?叫我们跟你的豹子斗。”铁木真也是极不乐意,说道:“我爱四杰如同性命,怎能让他们跟豹子相斗?”桑昆哈哈大笑,道:“是吗?那么还吹甚么英雄好汉?连我两头豹子也不敢斗。”四杰中的赤老温性烈如火,跨上一步,向铁木真道:“大汗,咱们让人耻笑不要紧,却不能丢了你的脸。我来跟豹子斗。”完颜洪熙大喜,从手指上除下一个鲜红的宝石戒指,投在地下,道:“只要你打赢豹子,这就是你的。”赤老温瞧也不瞧,猱身上前。木华黎一把将他拉住,叫道:“咱们威震大漠,是杀敌人杀得多。豹子能指挥军队吗?能打埋伏包围敌人吗?”铁木真道:“桑昆兄弟,你赢啦。”俯身拾起红宝石戒指,放在桑昆的手里。桑昆将戒指套在指上,纵声长笑,举手把戒指四周展示。王罕部下的将士都欢呼起来。札木合皱眉不语。铁木真却神色自若。四杰愤愤的退了下去。完颜洪熙见人豹相斗不成,老大扫兴,向王罕讨了两名女奴,回帐而去。次日早晨,拖雷与郭靖两人手拉手的出外游玩,信步行去,离营渐远,突然一只白兔从两人脚边奔了过去。拖雷取出小弓小箭,嗖的一声,正射中在白兔肚上。他年幼力微,虽然射中,却不致命,那白兔带箭奔跑,两人大呼大叫,拔足追去。白兔跑了一阵,终于摔倒,两人齐声欢呼,正要抢上去捡拾,忽然旁边树林中奔出七八个孩子来。一个十一二岁左右的孩子眼明手快,一把将白兔抓起,拔下小箭往地下一掷,瞪眼向拖雷与郭靖望了一眼,抱了兔子转身就走。拖雷叫道:“喂,兔子是我射死的,你拿去干吗?”那孩子回过身来,笑道:“谁说是你射死的?”拖雷道:“这枝箭不是我的吗?”那孩子突然眉毛竖起,双睛凸出,喝道:“兔子是我养的,我不要你赔已经好啦!”拖雷道:“你说谎,这明明是野兔。”那孩子是更加凶了,走过来在拖雷肩头一推,道:“你骂谁?我爷爷是王罕,我爹爹是桑昆,你知道吗?兔子就算是你射死的,我拿了又怎样?”拖雷傲然道:“我爹爹是铁木真。”
那孩子道:“呸,是铁木真又怎样?你爹爹是胆小鬼,怕我爷爷,也怕我爹爹。”这孩子名叫都史,是桑昆的独子。桑昆生了一个后,相隔多年才再生这男孩,此外别无所出,是以十分宠爱,将他纵得骄横之极。铁木真和王罕、桑昆等隔别已久,两人的儿子幼时虽曾会面,这时却已互相不识。拖雷听他侮辱自己父亲,恼怒之极,昂然道:“谁说的?我爹爹谁也不怕!”都史道:“你妈妈给人家抢去,是我爹爹和爷爷去夺转来还给你爹爹的,当我不知道吗?我拿了你这只小小兔儿,又有甚么要紧?”王罕当年帮了义子这个忙,桑昆妒忌铁木真的威名,时常对人宣扬,连他的幼子也听得多了。拖雷一来年幼,二来铁木真认为这是奇耻大辱,当然不会对儿子说起。这时拖雷一听,气得脸色苍白,怒道:“你说谎!我告诉爹爹去。”转身就走。
都史哈哈大笑,叫道:“你爹爹怕我爹爹,你告诉了又怎样?昨晚我爹爹放出两头花豹来,你爹爹的四杰就吓得不敢动弹。”四杰中的博尔忽是拖雷的师父,拖雷听了更加生气,结结巴巴的道:“我师父连老虎也不怕,怕甚么豹子?他只是不愿跟野兽打架罢了。”都史抢上两步,忽地一记耳光,打在拖雷脸上,喝道:“你再倔强?你怕不怕我?”拖雷一楞,小脸胀得通红,想哭又不肯哭。郭靖在一旁气恼已久,这时再也忍耐不住,闷声不响,突然冲上前去,挺头往都史小腹急撞。都史出其不意,被他一头撞中,仰天跌倒。拖雷拍手笑道:“好呀!”拖了郭靖的手转身就逃。都史怒叫:“打死这两个小子!”
都史的众同伴追将上去,双方拳打足踢,斗了起来。都史爬起身来,怒冲冲加入战团。都史一伙年纪既大,人数又多,片刻间就把拖雷与郭靖掀倒在地。都史不住向郭靖背上用拳猛打,喝道:“投降了就饶你!”郭靖想用力挣扎起来,但被他按住了动弹不得。那边拖雷也给两个孩子合力压在地下殴击。正自僵持不下,忽然沙丘后马铃声响,一小队人乘马过来。当先一个矮胖子骑着一匹黄马,望见群孩相斗,笑道:“好呀,讲打吗?”纵马走近,见是七八个大孩子欺侮两个小孩,两个小的给按在地下,都已给打得鼻青口肿,喝道:“不害臊吗?快放手。”都史骂道:“走开!别在这里啰唆。你们可知我是谁?我要打人,谁都管不着。”他爹爹是雄视北方的君长,他骄蛮已惯,向来人人都让他。那骑黄马的人骂道:“这小子这样横,快放手!”这时其余的人也过来了。一个女子道:“三哥,别管闲事,走吧。”那骑黄马的道:“你自己瞧。这般打架,成甚么样子?”这几人便是江南七怪。他们自南而北,一路追踪段天德直到大漠,此后就再也没了消息。六年多来,他们在沙漠中、草原上到处打听段天德和李萍的行踪,七人都学会了一口蒙古话,但段李两人却始终渺无音讯。江南七怪性格坚毅,更是十分好胜,既与丘处机打了这场赌,别说只不过找寻一个女子,就是再艰难十倍、凶险万分之事,他们也绝不罢手退缩。七怪人人是同一般的心思,若是永远寻不着李萍,也须寻足一十八年为止,那时再到嘉兴醉仙楼去向丘处机认输。何况丘处机也未必就能找到杨铁心的妻子包氏。倘若双方都找不到,斗成平手,不妨另出题目,再来比过。韩小莹跳下马去,拉起骑在拖雷背上的两个孩子,说道:“两个大的打一个小的,那不可以!”拖雷背上一轻,挣扎着跳起。都史一呆,郭靖猛一翻身,从他胯下爬了出来。两人既得脱身,发足奔逃。都史叫道:“追呀!追呀!”领着众孩随后赶去。江南七怪望着一群蒙古小孩打架,想起自己幼年时的胡闹顽皮,都不禁微笑。柯镇恶道:“赶道吧,别等前面市集散了,可问不到人啦!”这时都史等又已将拖雷与郭靖追上,四下围住。都史喝问:“投不投降?”拖雷满脸怒容,摇头不答。都史道:“再打!”众小孩一齐拥上。倏地寒光一闪,郭靖手中已握了一柄匕首,叫道:“谁敢上来?”原来李萍钟爱儿子,把丈夫所遗的那柄匕首给了他,要他带在身畔。她想宝物可以辟邪,本意是要保护儿子不受邪魔所侵。此刻郭靖受人欺逼甚急,便拔了出来。都史等见他拿了兵器,一时倒也不敢上前动手。妙手书生朱聪纵马已行,忽见匕首在阳光下一闪,光芒特异,不觉一凛。他一生偷盗官府富户,见识宝物甚多,心想:“这光芒大非寻常,倒要瞧瞧是甚么宝贝。”当即勒马回头,只见一个小孩手中拿着一柄匕首。那匕首刃身隐隐发出蓝光,游走不定,颇是十分珍异的利器,却不知如何会在一个孩子手中。再看群孩,除了郭靖之外,个个身穿名贵貂皮短衣,而郭靖颈中也套着一个精致的黄金颈圈,显见都是蒙古豪酋的子弟了。朱聪心想:“这孩子定是偷了父亲的宝刀私下出来玩弄。王公酋长之物,取不伤廉。”当下起了据为己有之念,笑吟吟的下马,说道:“大家别打了,好好玩儿罢。”一言方毕,已闪身挨进众孩人圈,夹手将匕首抢了过来。他使的是空手入白刃的上乘武技,别说郭靖是个小小孩子,就算是武艺精熟的大人,只要不是武林高手,遇上了这位妙手书生,也别想拿得住自己兵刃。朱聪匕首一到手,纵身窜出,跃上马背,哈哈大笑,提缰纵马,疾驰而去,赶上众人,笑道:“今日运气不坏,无意间得了一件宝物。”笑弥陀张阿生笑道:“二哥这偷鸡摸狗的脾气总是不改。”闹市侠隐全金发道:“甚么宝贝,给我瞧瞧。”朱聪手一扬,掷了过去。只见一道蓝光在空中划过,给太阳光一照,光芒闪烁,似乎化成了一道小小彩虹,众人都喝了一声彩。匕首飞临面前,全金发只感一阵寒意,伸手抓住剑柄,先叫声:“好!”越看越是不住口的啧啧称赏,再看剑柄,见刻着“杨康”两字,心中一楞:“这是汉人的名字啊,怎么此剑落在蒙古?杨康?杨康?倒不曾听说有哪一位英雄叫做杨康。可是若非英雄豪杰,又如何配用这等利器?”叫道:“大哥,你知道谁叫杨康吗?”柯镇恶道:“杨康?”沉吟半晌,摇头道:“没听说过。”“杨康”是丘处机当年给包惜弱腹中胎儿所取的名字,杨郭两人交换了匕首,因此刻有“杨康”字样的匕首是在李萍手中。江南七怪却不知此事。柯镇恶在七人中年纪最长,阅历最富,他既不知,其余六人是更加不知了。全金发为人细心,说道:“丘处机追寻的是杨铁心的妻子,不知这杨康与那杨铁心有无牵连。”朱聪笑道:“咱们若是找到了杨铁心的妻子,日后带到醉仙楼头,总也胜了牛鼻子一筹。”七人在大漠中苦苦寻找了六年,丝毫没有头绪,这时忽然似乎有了一点线索,虽然渺茫之极,却也不肯放过。韩小莹道:“咱们回去问问那小孩。”
韩宝驹马快,当先冲了回去,只见众小孩又打成了一团,拖雷和郭靖又已给掀倒在地。韩宝驹喝斥不开,急了起来,抓起几个小孩掷在一旁。都史不敢再打,指着拖雷骂道:“两只小狗,有种的明天再在这里打过。”拖雷道:“好,明天再打。”他心中已有了计较,回去就向三哥窝阔台求助。三个兄长中三哥和他最好,力气又大,明日一定能来助拳。都史带了众孩走了。
郭靖满脸都是鼻血,伸手向朱聪道:“还我!”朱聪把匕首拿在手里,一抛一抛,笑道:“还你就还你。但是你得跟我说,这把短剑是哪里来的?”郭靖用袖子一擦鼻中仍在流下来的鲜血,道:“妈妈给我的。”朱聪道:“你爹爹叫甚么名字?”郭靖从来没有爹爹,这句话倒将他楞住了,当下摇了摇头。全金发问道:“你姓杨吗?”郭靖又摇了摇头。七怪见这孩子傻头傻脑的,都好生失望。朱聪问道:“杨康是谁?”郭靖仍是茫然摇头。江南七怪极重信义,言出必践,虽是对一个孩子,也决不能说过的话不算,朱聪便把匕首交在郭靖手里。韩小莹拿出手帕,给郭靖擦去鼻血,柔声道:“回家去吧,以后别打架啦。你人小,打他们不过的。”七人掉转马头,纵马东行。郭靖怔怔的望着他们。拖雷道:“郭靖,回去罢。”这时七人已走出一段路,但柯镇恶耳音锐敏之极,听到“郭靖”两字,全身大震,立即提缰,回马转来,问道:“孩子,你姓郭?你是汉人,不是蒙古人?”郭靖点了点头。柯镇恶大喜,急问:“你妈妈叫甚么名字?”郭靖道:“妈妈就是妈妈。”柯镇恶搔搔头,问道:“你带我去见你妈妈,好吗?”郭靖道:“妈妈不在这里。”柯镇恶听他语气之中似乎含有敌意,叫道:“七妹,你来问他。”韩小莹跳下马来,温言道:“你爹爹呢?”郭靖道:“我爹爹给坏人害死了,等我长大了,去杀死坏人报仇。”韩小莹问道:“你爹爹叫甚么名字?”她过于兴奋,声音也发颤了。郭靖却摇了摇头,柯镇恶道:“害死你爹爹的坏人叫甚么名字?”郭靖咬牙切齿的道:“他……名叫段天德!”原来李萍身处荒漠绝域之地,知道随时都会遭遇不测,是否得能生还中原故土,实是渺茫之极,要是自己突然之间丧命,那么儿子连仇人的姓名也永远不知道了,是以早就将段天德的名字形貌,一遍又一遍的说给儿子听了。她是个不识字的乡下女子,自然只叫丈夫为“啸哥”,听旁人叫他“郭大哥”,丈夫叫甚么名字,她反而并不在意。郭靖也只道爹爹便是爹爹,从来不知另有名字。
这“段天德”三字,郭靖说来也不如何响亮,但突然之间传入七怪耳中,七个人登时目瞪口呆,便是半空中三个晴天霹雳,亦无这般惊心动魄的威势,一刹那间,宛似地动山摇,风云变色。过了半晌,韩小莹才欢呼大叫,张阿生以拳头猛捶自己胸膛,全金发紧紧搂住了南希仁的脖子,韩宝驹却在马背连翻筋斗,柯镇恶捧腹狂笑,朱聪像一个陀螺般急转圈子。拖雷与郭靖见了他们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奇怪。过了良久,江南七怪才慢慢安静下来,人人却是满脸喜色。张阿生跪在地下不住向天膜拜,喃喃的道:“菩萨有灵,多谢老天爷保佑!”韩小莹对郭靖道:“小兄弟,咱们坐下来慢慢说话。”拖雷心里挂念着去找三哥窝阔台助拳,又见这七人言行诡异,说的蒙古话又都怪声怪气,音调全然不准,看来不是好人,虽然刚才他们解了自己之围,却不愿在当地多耽,不住催郭靖回去。郭靖道:“我要回去啦。”拉了拖雷的手,转身就走。韩宝驹急了,叫道:“喂,喂,你不能走,让你那小先回去罢。”两个小孩见他形貌奇丑,害怕起来,当即发足奔跑。韩宝驹抢将上去,伸出肥手,疾往郭靖后领抓去。朱聪叫道:“三弟,莫莽撞。”在他手上轻轻一架。韩宝驹愕然停手。朱聪加快脚步,赶在拖雷与郭靖头里,从地下捡起三枚小石子,笑嘻嘻的道:“我变戏法,你们瞧不瞧?”郭靖与拖雷登感好奇,停步望着他。朱聪摊开右掌,掌心中放了三枚小石子,喝声:“变!”手掌成拳,再伸开来时,小石子全已不见。两个小孩奇怪之极。朱聪向自己头上帽子一指,喝道:“钻进去!”揭下帽子,三颗小石子好端端的正在帽里。郭靖和拖雷哈哈大笑,齐拍手掌。正在这时,远远雁声长唳,一群鸿雁排成两个人字形,从北边飞来。朱聪心念一动,道:“现在咱们来请我大哥变个戏法。”从怀中摸出一块汗巾,交给拖雷,向柯镇恶一指,道:“你把他眼睛蒙住。”拖雷依言把汗巾缚在柯镇恶眼上,笑道:“捉迷藏吗?”朱聪道:“不,他蒙住了眼睛,却能把空中的大雁射下来。”说着将一副弓箭放在柯镇恶手里。拖雷道:“那怎么能够?我不信。”说话之间,雁群已飞到头顶。朱聪挥手将三块石子往上抛去,他手劲甚大,石子飞得老高。雁群受惊,领头的大雁高声大叫,正要率领雁群转换方向,柯镇恶已辨清楚了位置,拉弓发矢,嗖的一声,正中大雁腹肚,连箭带雁,跌了下来。拖雷与郭靖齐声欢呼,奔过去拾起大雁,交在柯镇恶手里,小心灵中钦佩之极。朱聪道:“刚才他们七八个打你们两个,要是你们学会了本事,就不怕他们人多了。”拖雷道:“明天我们还要打,我去叫哥哥来。”朱聪道:“叫哥哥帮忙?哼,那是没用的孩子。我来教你们一些本事,管教明天打赢他们。”拖雷道:“我们两个打赢他们八个?”朱聪道:“正是!”拖雷大喜道:“好,那你就教我。”朱聪见郭靖在一旁似乎不感兴趣,问道:“你不爱学吗?”郭靖道:“妈妈说的,不可跟人家打架。学了本事打人,妈妈要不高兴的。”韩宝驹轻轻骂道:“胆小的孩子!”朱聪又问:“那么刚才你们为甚么打架?”郭靖道:“是他们先打我们的。”柯镇恶低沉了声音道:“要是你见到了仇人段天德,那怎么办?”郭靖小眼中闪出怒光,道:“我杀了他,给爹爹报仇。”柯镇恶道:“你爹爹一身好武艺,尚且给他杀了。你不学本事,当然打他不过,又怎能报仇?”郭靖怔怔的发呆,无法回答。韩小莹道:“所以哪,本事是非学不可的。”
朱聪向左边荒山一指,说道:“你要学本事报仇,今晚半夜里到这山上来找我们。不过,只能你一个人来,除了你这个小朋友之外,也不能让旁人知道。你敢不?怕不怕鬼?”郭靖仍是呆呆不答。拖雷却道:“你教我本事罢。”朱聪忽地拉住他手膀一扯,左脚轻轻一勾,拖雷扑地倒了。他爬起身来,怒道:“你怎么打我?”朱聪笑道:“这就是本事,你学会了吗?”拖雷很是聪明,当即领悟,照式学了一遍,说道:“你再教。”朱聪向他面门虚晃一拳,拖雷向左闪避,朱聪右拳早到,正打在他鼻子之上,只是这一拳并不用力,触到鼻子后立即收回。拖雷大喜,叫道:“好极啦,你再教。”朱聪忽地俯身,肩头在他腰眼里轻轻一撞,拖雷猛地跌了出去。全金发飞身去接住,稳稳的将他放在地下。拖雷喜道:“叔叔,再教。”朱聪笑道:“你把这三下好好学会,大人都不一定打得赢你了。够啦够啦。”转头问郭靖道:“你学会了吗?”郭靖正自呆呆出神,不知在想些甚么,茫然摇了摇头。七怪见拖雷如此聪明伶俐,相形之下,郭靖更是显得笨拙无比,都不禁怅然若失。韩小莹一声长叹,眼圈儿不禁红了。全金发道:“我瞧也不必多费心啦。好好将他们母子接到江南,交给丘道长。比武之事,咱们认输算了。”朱聪道:“这孩子资质太差,不是学武的胚子。”韩宝驹道:“他没一点儿刚烈之性,我也瞧不成。”七怪用江南土话纷纷议论。韩小莹向两孩子挥挥手道:“你们去罢。”拖雷拉了郭靖,欢欢喜喜的走了。江南七怪辛苦六年,在茫茫大漠中奔波数千里,一旦寻到了郭靖,本是喜从天降,不料只欢喜得片刻,便见郭靖资质显然十分鲁钝,决难学会上乘武功,不由得心灰意懒。这番难过,只有比始终寻不到郭靖更甚。韩宝驹提起软鞭,不住击打地下沙子出气,只打得尘沙飞扬,兀自不肯停手,只有南山樵子南希仁却始终一言不发。
柯镇恶道:“四弟,你说怎样?”南希仁道:“很好。”朱聪道:“甚么很好?”南希仁道:“孩子很好。”韩小莹急道:“四哥总是这样,难得开一下金口,也不肯多说一个字。”南希仁微微一笑,道:“我小时候也很笨。”他向来沉默寡言,每一句话都是思虑周详之后再说出口来,是以不言则已,言必有中。六怪向来极尊重他的意见,听他这么说,登时犹如见到一线光明,已不如先时那么垂头丧气。张阿生道:“对,对!我几时又聪明过了?”说着转头向韩小莹瞧去。朱聪道:“且瞧他今晚敢不敢一个人上山来。”全金发道:“我瞧多半不敢。我先去找到他的住处。”说着跳下马来,遥遥跟着拖雷与郭靖,望着他们走进蒙古包里。当晚七怪守在荒山之上,将至亥时三刻,眼见斗转星移,却哪里有郭靖的影子?朱聪叹道:“江南七怪威风一世,到头来却败在这臭道士手里!”但见西方天边黑云重重叠叠的堆积,头顶却是一片暗蓝色的天空,更无片云。西北风一阵缓,一阵急,明月渐至中天,月旁一团黄晕。韩小莹道:“只怕今晚要下大雨。一下雨,这孩子更不会来了。”张阿生道:“那么咱们明儿找上门去。”柯镇恶道:“资质苯些,也不打紧。但这孩子要是胆小怕黑,唉!”说着摇了摇头。
七人正自气沮,韩宝驹忽然“咦”了一声,向草丛里一指道:“那是甚么?”月光之下,只见青草丛中三堆白色的东西,模样甚是诡奇。全金发走过去看时,只见三堆都是死人的骷髅头骨,却叠得整整齐齐。他笑道:“定是那些顽皮孩子搞的,把死人头排在这里……啊,甚么?……二哥,快来!”
各人听他语声突转惊讶,除柯镇恶外,其余五人都忙走近。全金发拿起一个骷髅递给朱聪,道:“你瞧!”朱聪就他手中看去,只见骷髅的脑门上有五个窟窿,模样就如用手指插出来的一般。他伸手往窟窿中一试,五只手指刚好插入五个窟窿,大拇指插入的窟窿大些,小指插入的窟窿小些,犹如照着手指的模样细心雕刻而成,显然不是孩童的玩意。朱聪脸色微变,再俯身拿起两个骷髅,只见两个头骨顶上仍是各有刚可容纳五指的洞孔,不禁大起疑心:“难道是有人用手指插出来的?”但想世上不会有如此武功高强之人,五指竟能洞穿头骨,是以只是暗自沉吟,口中不说。韩小莹叫道:“是吃人的山魈妖怪吗?”韩宝驹道:“是了,定是山魈。”全金发沉吟道:“若是山魈,怎会把头骨这般整整齐齐的排在这里?”柯镇恶听到这句话,跃将过来,问道:“怎么排的?”全金发道:“一共三堆,排成品字形,每堆九个骷髅头。”柯镇恶惊问:“是不是分为三层?下层五个,中层三个,上层一个?”全金发奇道:“是啊!大哥,你怎知道?”柯镇恶不回答他问话,急道:“快向东北方、西北方各走一百步。瞧有甚么。”六人见他神色严重,甚至近于惶急,大异平素泰然自若之态,不敢怠慢,三人一边,各向东北与西北数了脚步走去,片刻之间,东北方的韩小莹与西北方的全金发同时大叫起来:“这里也有骷髅堆。”柯镇恶飞身抢到西北方,低声喝道:“生死关头,千万不可大声。”三人愕然不解,柯镇恶早已急步奔到东北方韩小莹等身边,同样喝他们禁声。张阿生低声问:“是妖怪呢还是仇敌?”柯镇恶道:“我的瞎眼便是拜受他们之赐。”这时西北方的全金发等都奔了过来,围在柯镇恶身旁,听他这样说,无不惊心。他们六人与柯镇恶虽然义结金兰,情同手足,但他极恨别人提及他的残疾,是以六兄妹只道他是幼时不幸受伤,从来不敢问起,直至此时始知是仇敌所害。柯镇恶武功高强,为人又精明沉着,竟然落得如此惨败。那么仇敌必定厉害之极了。柯镇恶拿起一枚骷髅头骨,仔细抚摸,将右手五指插入头骨上洞孔,喃喃道:“练成了,练成了,果然练成了。”又问:“这里也是三堆骷髅头?”韩小莹道:“不错。”柯镇恶低声道:“每堆都是九个?”韩小莹道:“一堆九个,两堆只有八个。”柯镇恶道:“快去数数那边的。”韩小莹飞步奔到东北方,俯身一看,随即奔回,说道:“那边每堆都是七个。都是死人首级,肌肉未烂。”柯镇恶低声道:“那么他们马上就会到来。”将骷髅头骨交给全金发,道:“小心放回原处,别让他们瞧出有过移动的痕迹。”全金发放好骷髅,回到柯镇恶身边。六兄弟惘然望着大哥,静待他解说。只见他抬头向天,脸上肌肉不住扭动,森然道:“这是铜尸铁尸!”朱聪吓了一跳,道:“铜尸铁尸不早就死了吗,怎么还在人世?”柯镇恶道:“我也只道已经死了。却原来躲在这里暗练九阴白骨爪。各位兄弟,大家快上马,向南急驰,千万不可再回来。驰出一千里后等我十天,我第十天上不到,就不必再等了。”韩小莹急道:“大哥你说甚么?咱们喝过血酒,立誓同生共死,怎么你叫我们走?”柯镇恶连连挥手,道:“快走,快走,迟了可来不及啦!”韩宝驹怒道:“你瞧我们是无义之辈吗?”张阿生道:“江南七怪打不过人家,留下七条性命,也就是了,哪有逃走之理?”
柯镇恶急道:“这两人武功本就十分了得,现今又练成了九阴白骨爪。咱们七人绝不是他们对手。何苦在这里白送性命?”六人知他平素心高气傲,从不服输,以长春子丘处机如此武功,敢与之拚斗,也是毫不畏缩,对这两人却如此忌惮,想来对方定是厉害无比。全金发道:“那么咱们一起走。”柯镇恶冷冷的道:“他们害了我一生受苦,那也罢了。我兄长之仇却不能不报。”南希仁道:“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他言简意赅,但说了出来之后,再无更改。柯镇恶沉吟片刻,素知各人义气深重,原也决无临难自逃之理,适才他说这番话,危急之际顾念众兄弟的性命,已近于口不择言,当下叹了口气,说道:“好,既是如此,大家千万要小心了。那铜尸是男人,铁尸是女人,两个是夫妻。当年他们初练九阴白骨爪,给我兄弟撞见了,我兄长死在他们手里,我坏了一对招子。别的详情来不及说了,大家须防他们手爪厉害。六弟,你向南走一百步,瞧是不是有口棺材?”全金发连奔带跑的数着步子走去,走满一百步,没见到棺材,仔细察看,见地下露出石板一角,用力一掀,石板纹丝不动。转回头招了招手,各人一齐过来。张阿生、韩宝驹俯身用力,叽叽数声,两人合力把石板抬了起来。月光下只见石板之下是个土坑,坑中并卧着两具尸首,穿着蒙古人的装束。柯镇恶跃入土坑之中,说道:“那两个魔头待会练功,要取尸首应用。我躲在这里,出其不意的攻他们要害。大家四周埋伏,千万不可先让他们惊觉了。务须等我发难之后,大家才一齐涌上,下手不可有丝毫留情,这般偷袭暗算虽然不够光明磊落,但敌人太狠太强,若非如此,咱七兄弟个个性命不保。”他低沉了声音,一字一句的说着,六兄弟连声答应。柯镇恶又道:“那两人机灵之极,稍有异声异状,在远处就能察觉,把石板盖上罢,只要露一条缝给我透气就是。”六人依言,轻轻把石板盖上,各拿兵刃,在四周草丛树后找了隐蔽的所在分别躲好。韩小莹见柯镇恶如此郑重其事,那是与他相识以来从未见过的,又是挂虑,又是好奇,躲藏时靠近朱聪,悄声问道:“铜尸铁尸是甚么人?”朱聪道:“这两人合称黑风双煞,当年在北方作恶。这两人心狠手辣,武功高强,行事又十分机灵,当真是神出鬼没。后来不知怎的,江湖上不见了他们的踪迹,过了几年,大家都只道他们恶贯满盈,已经死了,哪知道却是躲在这穷荒极北之地。”韩小莹问道:“这二人叫甚么名字?”朱聪道:“铜尸是男的,名叫陈玄风。他脸色焦黄,有如赤铜,脸上又从来不露喜怒之色,好似僵尸一般,因此人家叫他铜尸。”韩小莹道:“那么那个女的铁尸,脸色是黑黝黝的了?”朱聪道:“不错,她姓梅,名叫梅超风。”韩小莹道:“大哥说他们练九阴白骨爪,那是甚么功夫?”朱聪道:“我也从没听说过。”韩小莹向那叠成一个小小白塔似的九个骷髅头望去,见到顶端那颗骷髅一对黑洞洞的眼孔正好对准着自己,似乎直瞪过来一般,不觉心中一寒,转过头不敢再看,沉吟道:“怎么大哥从来不提这回事?难道……”她话未说完,朱聪突然左手在她口上一掩,右手向小山下指去。韩小莹从草丛间望落,只见远处月光照射之下,一个臃肿的黑影在沙漠上急移而来,甚是迅速,暗道:“惭愧!原来二哥和我说话时,一直在毫不懈怠的监视敌人。”顷刻之间,那黑影已近小山,这时已可分辨出来,原来是两人紧紧靠在一起,是以显得特别肥大。韩宝驹等先后都见到了,均想:“这黑风双煞的武功果然怪异无比。两人这般迅捷的奔跑,竟能紧紧靠拢,相互间当真是寸步不离!”六人屏息凝神,静待大敌上山。朱聪握住点穴用的扇子,韩小莹把剑插入土里,以防剑光映射,但右手却紧紧抓住剑柄。只听山路上沙沙声响,脚步声直移上来,各人心头怦怦跳动,只觉这一刻特别长。这时西北风更紧,西边的黑云有如大山小山,一座座的涌将上来。过了一阵,脚步声停息,山顶空地上竖着两个人影,一个站着不动,头上戴着皮帽,似是蒙古人打扮,另一人长发在风中飘动,却是个女子。韩小莹心想:“那必是铜尸铁尸了,且瞧他们怎生练功。”只见那女子绕着男子缓缓行走,骨节中发出微微响声,她脚步逐渐加快,骨节的响声也越来越响,越来越密,犹如几面羯鼓同时击奏一般。江南六怪听着暗暗心惊:“她内功竟已练到如此地步,无怪大哥要这般郑重。”只见她双掌不住的忽伸忽缩,每一伸缩,手臂关节中都是喀喇声响,长发随着身形转动,在脑后拖得笔直,尤其诡异可怖。
韩小莹只觉一股凉意从心底直冒上来,全身寒毛竖起。突然间那女子右掌一立,左掌拍的一声打在那男子胸前。江南六怪无不大奇:“难道她丈夫便以血肉之躯抵挡她的掌力?”眼见那男子往后便倒,那女子已转到他身后,一掌打在他后心。只见她身形挫动,风声虎虎,接着连发八掌,一掌快似一掌,一掌猛似一掌,那男子始终不出一声。待到第九掌发出,那女子忽然跃起,飞身半空,头下脚上,左手抓起那男子的皮帽,噗的一声,右手手指插入了那人脑门。
韩小莹险些失声惊呼。只见那女子落下地来,哈哈长笑,那男子俯身跌倒,更不稍动。那女子伸出一只染满鲜血脑浆的手掌,在月光下一面笑一面瞧,忽地回过头来。韩小莹见她脸色虽是黝黑,模样却颇为俏丽,大约是四十岁左右年纪。江南六怪这时已知那男子并非她丈夫,只是一个被她捉来喂招练功的活靶子,这女子自必是铁尸梅超风了。梅超风笑声一停,伸出双手,嗤嗤数声,撕开了死人的衣服。北国天寒,人人都穿皮袄,她撕破坚韧的皮衣,竟如撕布扯纸,毫不费力,随即伸手扯开死人胸腹,将内脏一件件取出,在月光下细细检视,看一件,掷一件。六怪瞧抛在地下的心肺肝脾,只见件件都已碎裂,才明白她以活人作靶练功的用意,她在那人身上击了九掌,丝毫不闻骨骼折断之声,内脏却已震烂。她检视内脏,显是查考自己功力进度若何了。
韩小莹恼怒之极,轻轻拔起长剑,便欲上前偷袭。朱聪急忙拉住,摇了摇手,心下寻思:“这时只有铁尸一人,虽然厉害,但我们七兄弟合力,谅可抵敌得过,先除了她,再来对付铜尸,那就容易得多。要是两人齐到,我们无论如何应付不了……但安知铜尸不是躲在暗里,乘隙偷袭?大哥深知这两个魔头的习性,还是依他吩咐,由他先行发难为妥。”梅超风检视已毕,微微一笑,似乎颇为满意,坐在地下,对着月亮调匀呼吸,做起吐纳功夫来。她背脊正对着朱聪与韩小莹,背心一起一伏,看得清清楚楚。
《射雕英雄传》观后感
几乎每个男孩子都有一个武侠梦,说到能够点燃武侠梦的影视剧,对于出生于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那一代来说,香港拍摄的八三版《射雕英雄传》绝对是部绕不过的经典。昨天寒假放假回到家,看到孩子们正在看新拍的2017版《射雕英雄传》。女儿在旁边介绍“这是近几年翻拍的《射雕英雄传》中遭受吐槽和争议最少的一部。虽然已经人过中年,但是依旧对《射雕英雄传》情有独钟,依然对新拍的电视剧有所期待。可是我耐下心来看了几集,却再也找不到旧日的情怀。虽然在他们的宣传先导片中,咋咋呼呼,说怎么专业,怎么不用名人用新人,演员们怎么卖力。不管导演还是演员他们对这部新戏的一致祝福是“希望我们的新戏能够大火,能够大卖”。甚至有个演员还吹嘘能够再创经典,刷新记录甚至超过当年的八三版《射雕英雄传》。戏还没有演出,他们就敢说自己创造了经典,甚至敢说能够超过经典。目前就看过的八集来讲,单就点击率来讲,他们真的赢了,看爱奇艺上统计的点击率已经超过了三点七个亿。可是那又怎样,我看不到比八三版更经典,更深入人心的黄蓉,郭靖,杨康,欧阳克,甚至大漠草原,甚至小红马……(原创投稿 )
牛家村金庸老先生原著上是茅草屋,在剧中却是楼房,梅超风是个疯婆子还是双眼失明,可是新剧中他的双眼被柯镇恶暗器打伤前后几乎毫无分别,铁尸身上没有鬼气妖气,让人恐惧,倒是颜色俏丽,翩翩若仙,媚气十足;欧阳克公子哥气倒是十足,但是那种风流倜傥却远远没有表达出来,这部新戏甚至没有自己的原创音乐,背景音乐他们居然依旧沿袭的是八三版的……
在我看,他们想超越经典,几乎是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可是为什么又没有异议或者争议很少,不像前几部翻拍的新剧那样招人恨呢?我想原因之一就是这些步原剧后尘,狗尾续貂的烂玩意看多了,骂也骂了,无济于事,对于艺术的免疫力增强了,再以后不管看到怎样烂的翻拍也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再次就是九零后,零零后那些新生代们他们很少像他们的父辈甚至祖辈那样认真仔细地通看过八三版《射雕英雄传》,在他们的心目中,他们眼前看到的就是自己心目中该有的,缺乏比较,当然也就谈不上优劣。
娱乐圈弥漫着浮躁,商业利益浸透了演员们的心。他们没有原创,只会翻拍一些不疼不痒的古装剧,不敢直击现实,针砭时弊,反映国计民生。在他们眼里除了赚取观众眼球,除了关注能否票房大卖,几乎不考虑别的。所以不止是对这部翻拍的新剧我没有感觉,今后我不会再对任何翻拍的新剧心存期冀。因为在我的心里,剧虽然是新的,但是再也找不回我当年初次见识的那些创造了经典的不朽艺人,那些荡气回肠,缠绵悱恻的经典旋律,那些虽然是古装戏,但是洋溢着的国仇家恨,侠义精神。
射雕英雄传
郭靖接过弓箭,右膝跪地,左手稳稳托住铁弓,更无丝毫颤动,右手运劲,将一张二百来斤的硬弓拉了开来。他跟江南六怪练了十年武艺,上乘武功虽然未窥堂奥,但双臂之劲,眼力之准,却已非比寻常,眼见两头黑雕比翼从左首飞过,左臂微挪,瞄准了黑雕项颈,右手五指松开,正是:弓弯有若满月,箭去恰如流星。黑雕待要闪避,箭杆已从颈对穿而过。这一箭劲力未衰,接着又射进了第二头黑雕腹内,一箭贯着双雕,自空急堕。众人齐声喝彩。余下的黑雕再也不敢停留,四散高飞而逃。华筝对郭靖悄声道:“把双雕献给我爹爹。”郭靖依言捧起双雕,奔到铁木真马前,一膝半跪,高举过顶。铁木真生平最爱的是良将勇士,见郭靖一箭力贯双雕,心中甚喜。要知北国大雕非比寻常,双翅展开来足有一丈多长,羽毛坚硬如铁,扑击而下,能把整头小马大羊攫到空中,端的厉害之极,连虎豹遇到大雕时也要迅速躲避。一箭双雕,殊属难能。铁木真命亲兵收起双雕,笑道:“好孩子,你的箭法好得很啊!”郭靖不掩哲别之功,道:“是哲别师父教我的。”铁木真笑道:“师父是哲别,徒弟也是哲别。”在蒙古语中,哲别是神箭手之意。拖雷相帮义弟,对铁木真道:“爹爹,你说射中的有赏。我安答一箭双雕,你赏甚么给他?”铁木真道:“赏甚么都行。”问郭靖道:“你要甚么?”拖雷喜道:“真的赏甚么都行?”铁木真笑道:“难道我还能欺骗孩子?”
郭靖这些年来依铁木真而居。诸将都喜他朴实和善,并不因他是汉人而有所歧视,这时见大汗神色甚喜,大家望着郭靖,都盼他能得到重赏。
郭靖道:“大汗待我这么好,我妈妈甚么都有了,不用再给我啦。”铁木真笑道:“你这孩子倒有孝心,总是先记着妈妈。那么你自己要甚么?随便说罢,不用怕。”郭靖微一沉吟,双膝跪在铁木真马前,道:“我自己不要甚么,我是代别人求大汗一件事。”铁木真道:“甚么?”郭靖道:“王罕的孙子都史又恶又坏,华筝嫁给他后一定要吃苦。求求大汗别把华筝许配给他。”
铁木真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真是孩子话,那怎么成?好罢,我赏你一件宝物。”从腰间解下一口短刀,递给郭靖。蒙古诸将啧啧称赏,好生艳羡,原来这是铁木真十分宝爱的佩刀,曾用以杀敌无数,若不是先前把话说得满了,决不能轻易解赐。郭靖谢了赏,接过短刀。这口刀他也时时见到铁木真佩在腰间,这时拿在手中细看,见刀鞘是黄金所铸,刀柄尽头处铸了一个黄金的虎头,狰狞生威。铁木真道:“你用我金刀,替我杀敌。”郭靖应道:“是。”
华筝忽然失声而哭,跃上马背,疾驰而去。铁木真心肠如铁,但见女儿这样难过,也不禁心中一软,微微叹了口气,掉马回营。蒙古众诸将跟随在后。
郭靖见众人去尽,将短刀拔出鞘来,只觉寒气逼人,刃锋上隐隐有血光之印,知道这口刀已不知杀过多少人了。刀锋虽短,但刀身厚重,甚是威猛。
把玩了一会,将刀鞘穿入腰带之中,拔出长剑,又练起越女剑法来,练了半天,那一招“枝击白猿”仍是练不成,不是跃得太低,便是来不及挽足平花。他心里一躁,沉不住气,反而越来越糟,只练得满头大汗。忽听马蹄声响,华筝又驰马而来。她驰到近处,翻身下马,横卧在草地之上,一手支头,瞧着郭靖练剑,见他神情辛苦,叫道:“别练了,息一忽儿吧。”郭靖道:“你别来吵我,我没功夫陪你说话。”华筝就不言语了,笑吟吟的望着他,过了一会,从怀里摸出了一块手帕,打了两个结,向他抛掷过去,叫道:“擦擦汗吧。”郭靖嗯了一声,却不去接,任由手帕落地,仍是练剑。华筝道:“刚才你求恳爹爹,别让我嫁给都史,那为甚么?”郭靖道:“都史很坏,从前放豹子要吃你哥哥拖雷。你嫁了给他,他说不定会打你的。”华筝微笑道:“他如打我,你来帮我啊。”郭靖一呆,道:“那……那怎么成?”华筝凝视着他,柔声道:“我如不嫁给都史,那么嫁给谁?”郭靖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华筝“呸”了一声,本来满脸红晕,突然间转成怒色,说道:“你甚么都不知道!”过了一会,她脸上又现微笑,只听得悬崖顶上两头小白雕不住啾啾鸣叫,忽然远处鸣声惨急,那头大白雕疾飞而至。它追逐黑雕到这时方才回来,想是众黑雕将它诱引到了极远之处。雕眼视力极远,早见到爱侣已丧生在悬崖之上,那雕晃眼间犹如一朵白云从头顶飞掠而过,跟着迅速飞回。郭靖住了手,抬起头来,只见那头白雕盘来旋去,不住悲鸣。华筝道:“你瞧这白雕多可怜。”郭靖道:“嗯,它一定很伤心!”只听得白雕一声长鸣,振翼直上云霄。华筝道:“它上去干甚么……”语声未毕,那白雕突然如一枝箭般从云中猛冲下来,噗的一声,一头撞在岩石之上,登时毙命。郭靖与华筝同声惊呼,一齐跳了起来,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背后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可敬!可敬!”两人回过头来,见是一个苍须道士,脸色红润,手里拿着一柄拂麈。这人装束十分古怪,头顶梳了三个髻子,高高耸立,一件道袍一尘不染,在这风沙之地,不知如何竟能这般清洁。他说的是汉语,华筝不懂,也就不再理会,转头又望悬崖之顶,忽道:“两头小白雕死了爹娘,在这上面怎么办?”这悬崖高耸接云,四面都是险岩怪石,无可攀援。两头乳雕尚未学会飞翔,眼见是要饿死在悬崖之顶了。郭靖望了一会,道:“除非有人生翅膀飞上去,才能救小白雕下来。”拾起长剑,又练了起来,练了半天,这一招“枝击白猿”仍是毫无进步,正自焦躁,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冷冷的道:“这般练法,再练一百年也是没用。”郭靖收剑回顾,见说话的正是那头梳三髻的道士,问道:“你说甚么?”那道士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忽地欺进两步,郭靖只觉右臂一麻,也不知怎的,但见青光一闪,手里本来紧紧握着的长剑已到了道士手中。空手夺白刃之技二师父本也教过,虽然未能练熟,大致诀窍也已领会,但这道士刹那间夺去自己长剑,竟不知他使的是甚么手法。这一来不由得大骇,跃开三步,挡在华筝面前,顺手抽出铁木真所踢的金柄短刀,以防道士伤害于她。那道士叫道:“看清楚了!”纵身而起,只听得一阵嗤嗤嗤嗤之声,已挥剑在空中连挽了六七个平花,然后轻飘飘的落在地下。郭靖只瞧得目瞪口呆,楞楞的出了神。那道士将剑往地下一掷,笑道:“那白雕十分可敬,它的后嗣不能不救!”一提气,直往悬崖脚下奔去,只见他手足并用,捷若猿猴,轻如飞鸟,竟在悬崖上爬将上去。这悬崖高达数十丈,有些地方直如墙壁一般陡峭,但那道士只要手足在稍有凹凸处一借力,立即窜上,甚至在光溜溜的大片石面之上,也如壁虎般游了上去。
郭靖和华筝看得心中怦怦乱跳,心想他只要一个失足,跌下来岂不是成了肉泥?但见他身形越来越小,似乎已钻入了云雾之中。华筝掩住了眼睛不敢再看,问道:“怎样了?”郭靖道:“快爬到顶了……好啦,好啦!”华筝放下双手,正见那道士飞身而起,似乎要落下来一般,不禁失声惊呼,那道士却已落在悬崖之顶。他道袍的大袖在崖顶烈风中伸展飞舞,自下望上去,真如一头大鸟相似。
那道士探手到洞穴之中,将两头小雕捉了出来,放在怀里,背脊贴着崖壁,直溜下来,遇到凸出的山石时或是手一钩,或是脚一撑,稍缓下溜之势,溜到光滑的石壁上时则顺泻而下,转眼之间脚已落地。
郭靖和华筝急奔过去。那道士从怀里取出了白雕,以蒙古语对华筝道:“你能好好的喂养吗?”华筝又惊又喜,忙道:“能、能、能!”伸手去接。那道士道:“小心别给啄到了。雕儿虽小,这一啄可仍是厉害得紧。”华筝解下腰带,把每头小雕的一只脚缚住,喜孜孜的捧了,道:“我去拿肉来喂小雕儿。”那道士道:“且慢!你须答应我一件事,才把小雕儿给你。”华筝道:“甚么事?”那道士道:“我上崖顶抓雕儿的事,你们两个可不能对人说起。”华筝笑道:“好,那还不容易?我不说就是。”那道士微笑道:“这对白雕长大了可凶猛得很呢,喂的时候得留点儿神。”华筝满心欢喜,对郭靖道:“咱们一个人一只,我拿去先给你养,好吗?”郭靖点点头。华筝翻上马背,飞驰而去。郭靖楞楞的一直在想那道士的功夫,便如傻了一般。那道士拾起地下长剑,递还给他,一笑转身。郭靖见他要走,急道:“你……请你,你别走。”道士笑道:“干么?”郭靖摸头搔耳,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扑翻在地,砰砰砰不住磕头,一口气也不知磕了几十个。道士笑道:“你向我磕头干甚么?”郭靖心里一酸,见到那道士面色慈祥,犹如遇到亲人一般,似乎不论甚么事都可向他倾吐,忽然两滴大大的眼泪从胸颊上流了下来,哽咽道:“我我……我蠢得很,功夫老是学不会,惹得六位恩师生气。”那道士微笑道:“你待怎样?”郭靖道:“我日夜拚命苦练,可总是不行,说甚么也不行……”道士道:“你要我指点你一条明路?”郭靖道:“正是!”伏在地下,又砰砰砰的连磕了十几个头。
那道士又是微微一笑,说道:“我瞧你倒也诚心。这样吧,再过三天是月半,明日中天之时,我在岸顶上等你。你可不许对谁说起!”说着向着悬崖一指,飘然而去。郭靖急道:“我……我上不去!”那道士毫不理会,犹如足不点地般,早去得远了。郭靖心想:“他是故意和我为难,明明是不肯教我的了。”转念又想:“我又不是没师父,六位师父这般用心教我,我自己愚笨,又有甚么法子?那伯伯本领再高,我学不会,也是枉然。”想到这里,望着岸顶出了一会神,就撇下了这件事,提起长剑,把“枝击白猿”那一招一遍又一遍的练下去,直练到太阳下山,腹中饥饿,这才回家。
三天晃眼即过。这日下午韩宝驹教他金龙鞭法,这软兵刃非比别样,巧劲不到,不但伤不到敌人,反而损了自己。蓦然间郭靖劲力一个用错,软鞭反过来刷的一声,在自己脑袋上砸起了老大一个疙瘩。韩宝驹脾气暴躁,反手就是一记耳光。郭靖不敢作声,提鞭又练。韩宝驹见他努力,于自己发火倒颇为歉然,郭靖虽接连又出了几次乱子,也就不再怪责,教了五招鞭法,好好勉励了几句,命他自行练习,上马而去。练这金龙鞭法时苦头可就大啦,只练了十数趟,额头、手臂、大腿上已到处都是乌青。郭靖又痛又倦,倒在草原上呼呼睡去,一觉醒来,月亮已从山间钻了出来,只感鞭伤阵阵作痛,脸上给三师父打的这一掌,也尚有麻辣之感。他望着崖顶,忽然间生出了一股狠劲,咬牙道:“他能上去,我为甚么不能?”奔到悬崖脚下,攀藤附葛,一步步的爬上去,只爬了六七丈高,上面光溜溜的崖陡如壁,寸草不生,哪里能再上去一步?他咬紧牙关,勉力试了两次,都是刚爬上一步,就是一滑,险险跌下去粉身碎骨。他心知无望,吁了一口气,要想下来,哪知望下一瞧,只吓得魂飞魄散。原来上来时一步步的硬挺,想从原路下去时,本来的落脚之点已给凸出的岩石挡住,再也摸索不到,若是涌身向下一跳,势必碰在山石上撞死。他处于绝境之中,忽然想起四师父说过的两句话:“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心想左右是个死,与其在这里进退不得,不如奋力向上,当下拔出短刀,在石壁上慢慢凿了两个孔,轻轻把足搬上,踏在一孔之上,试了一下可以吃得住力,于是又把右足搬上,总算上了数尺,接着再向上挖孔。这般勉力硬上了一丈多高已累得头晕目眩,手足酸软。他定了定神,紧紧伏在石壁之上,调匀呼吸,心想上到山顶还不知要凿多少孔,而且再凿得十多个孔,短刀再利,也必锋摧刃折,但事已至此,只有奋力向上爬去,休息了一会,正要举刀再去凿孔,忽听得崖顶上传下一声长笑。郭靖身子不敢稍向后仰,面前看到的只是一块光溜溜的石壁,听到笑声,心中只感奇异,却不能抬头观看。笑声过后,只见一根粗索从上垂下,垂到眼前就停住不动了。又听得那三髻道人的声音说道:“把绳索缚在腰上,我拉你上来。”郭靖大喜,还刀入鞘,左手伸入一个小洞,手指紧紧扣住了,右手将绳子在腰里绕了两圈,打了两个死结。那道人叫道:“缚好了吗?”郭靖道:“缚好了。”那道人似乎没有听见,又问:“缚好了吗?”郭靖再答:“缚好啦。”那道人仍然没有听见,过了片刻,那道人笑道:“啊,我忘啦,你中气不足,声音送不到这么远。你如缚好了,就把绳子扯三下。”郭靖依言将绳子连扯三扯,突然腰里一紧,身子忽如腾云驾雾般向上飞去。他明知道人会将他吊扯上去,但决想不到会如此快法,只感腰里又是一紧,身子向上飞举,落将下来,双脚已踏实地,正落在那道人面前。
郭靖死里逃生,双膝点地,正要磕头,那道人拉住了他臂膀一扯,笑道:“三天前你已磕了成百个头了,够啦,够啦!好好,你这孩子很有志气。”
崖顶是个巨大的平台,积满了皑皑白雪。那道人指着两块石鼓般的圆石说道:“坐下。”郭靖道:“弟子站着侍奉师父好了。”那道人笑道:“你不是我门中人。我不是你师父,你也不是我弟子。坐下吧。”郭靖心中惶然,依言坐下。那道人道:“你这六位师父,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我和他们虽然素不相识,但一向闻名相敬。你只要学得六人中恁谁一人的功夫,就足以在江湖上显露头角。你又不是不用功,为甚么十年来进益不多,你可知是甚么原因?”郭靖道:“那是因为弟子太笨,帅父们再用心教也教不会。”那道人笑道:“那也未必尽然,这是教而不明其法,学而不得其道。”郭靖道:“请师……师……你的话我实在不明白。”那道人道:“讲到寻常武功,如你眼下的造诣,也是算不错的了。你学艺之后,首次出手就给小道士打败,于是心中馁了,以为自己不济,哈哈,那完全错了。”
郭靖心中奇怪:“怎么他也知道这回事?”那道人又道:“那小道士虽然摔了你一个筋斗,但他全以巧劲取胜,讲到武功根基,未必就强是过你。再说,你六位师父的本事,也并不在我之下,因此武功我是不能传你的。”郭靖应道:“是。”心道:“那也不错。我六个师父武功很高,本来是我自己太蠢。”那道士又道:“你的七位恩师曾与人家打赌。要是我传你武功,你师父们知道之后必定不快。他们是极重信义的好汉子,与人赌赛岂能占人便宜?”郭靖道:“赌赛甚么?”那道人道:“原来你不知道。嗯,你六位师父既然尚未与你说知。你现今也不必问。两年之内,他们必会和你细说。这样吧,你一番诚心,总算你我有缘,我就传你一些呼吸、坐下、行路、睡觉的法子。”郭靖大奇,心想:“呼吸、坐下、行路、睡觉,我早就会了,何必要你教我?”他暗自怀疑,口中却是不说。那道人道:“你把那块大石上的积雪除掉,就在上面睡吧。”郭靖更是奇怪。依言拨去积雪,横卧在大石之上。那道人道:“这样睡觉,何必要我教你?我有四句话,你要牢牢记住:思定则情忘,体虚则气运,心死则神活,阳盛则阴消。”郭靖念了几遍,记在心中,但不知是甚么意思。那道人道:“睡觉之前,必须脑中空明澄澈,没一丝思虑。然后敛身侧卧,鼻息绵绵,魂不内荡,神不外游。”当下传授了呼吸运气之法、静坐敛虑之术。
郭靖依言试行,起初思潮起伏,难以归摄,但依着那道人所授缓吐深纳的呼吸方法做去,良久良久,渐感心定,丹田中却有一股气渐渐暖将上来,崖顶上寒风刺骨,却也不觉如何难以抵挡。这般静卧了一个时辰,手足忽感酸麻,那道人坐在他对面打坐,睁开眼道:“现下可以睡着了。”郭靖依言睡去,一觉醒来,东方已然微明。那道人用长索将他缒将下去,命他当晚再来,一再叮嘱他不可对任何人提及此事。郭靖当晚又去,仍是那道人用长绳将他缒上。他平日跟着六位师父学武,时时彻夜不归,他母亲也从来不问。如此晚来朝去。郭靖夜夜在崖顶打坐练气。说也奇怪,那道人并未教他一手半脚武功,然而他日间练武之时,竟尔渐渐身轻足健。半年之后,本来劲力使不到的地方,现下一伸手就自然而然的用上了巧劲:原来拚了命也来不及做的招术,忽然做得又快又准。江南六怪只道他年纪长大了,勤练之后,终于豁然开窍,个个心中大乐。
他每晚上崖时,那道人往往和他并肩齐上,指点他如何运气使力。直至他无法再上,那道人才攀上崖顶,用长索缒他上去。时日过去,他不但越上越快,而且越爬越高,本来难以攀援之地,到后来已可一跃而上,只在最难处方由那道人用索吊上。又过一年,离比武之期已不过数月,江南六怪连日谈论的话题,总离不开这场势必轰动天下豪杰之上的嘉兴比武。眼见郭靖武功大进,六怪均觉取胜极有把握,再想到即可回归江南故乡,更是喜悦无已。然而于这场比武的原因,始终不向郭靖提及。这天一早起来,南希仁道:“靖儿,这几个月来你尽练兵器,拳术上只怕生疏了,咱们今儿多练练掌法。”郭靖点头答应。众人走到平日练武的场上,南希仁缓步下场,正要与郭靖过招,突然前面尘烟大起,人声马嘶,一大群马匹急奔而来。牧马的蒙古人挥鞭约束,好一阵才把马群定住。马群刚静下来,忽见西边一匹全身毛赤如血的小红马猛冲入马群之中,一阵乱踢乱咬。马群又是大乱,那红马却飞也似的向北跑得无影无踪。片刻之间,只见远处红光闪动,那红马一晃眼又冲入马群,捣乱一番。众牧人恨极,四下兜捕。但那红马奔跑迅捷无伦,却哪里抓得住?顷刻间又跑得远远地,站在数十丈外振鬣长嘶,似乎对自己的顽皮杰作十分得意。众牧人好气又好笑,都拿它没有法子。待小红马第三次冲来时,三名牧人弯弓发箭。那马机灵之极,待箭到身边时忽地转身旁窜,身法之快,连武功高强之人也未必及得上。六怪和郭靖都看得出神。韩宝驹爱马如命,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神骏的快马,他的追风黄已是世上罕有的英物,蒙古快马虽多,却也少有其匹,但与这匹小红马一比,却又远远不及。他奔到牧人身旁,询问红马来历。
一个牧人道:“这匹小野马不知是从哪处深山里钻出来的。前几天我们见它生得美,想用绳圈套它,哪知道非但没套到,反而惹恼了它,这几日天天来捣乱。”一个老年牧人神色严肃,道:“这不是马。”韩宝驹奇道:“那是甚么?”老牧人道:“这是天上的龙变的,惹它不得。”另一个牧人笑道:“谁说龙会变马?胡说八道。”老牧人道:“小伙子知道甚么?我牧了几十年马,哪见过这般厉害的畜生?……”说话未了,小红马又冲进了马群。马王神韩宝驹的骑术说得上海内独步,连一世活在马背上的蒙古牧人也自叹勿如。这时见红马又来捣乱,他熟识马性,知道那红马的退路所必经之地,斜刺里兜截过去,待那红马驰到,忽地跃起,那红马正奔到他的胯下,时刻方位扣得不差分厘。韩宝驹往下一落,准拟稳稳当当的便落在马背之上,他一生驯服过不知多少凶狠的劣马,只要一上马背,天下更没一匹马能再将他颠下背来。岂知那红马便在这一瞬之间,突然发力,如箭般往前窜了出去,他这下竟没骑上。韩宝驹大怒,发足疾追。他身矮腿短,却哪里追得上?蓦地里一个人影从旁跃出,左手已抓住了小红马颈中马鬣。那红马吃了一惊,奔跑更快,那人身子被拖着飞在空中,手指却只是紧抓马鬣不放。
众牧人都大声鼓噪起来。
江南六怪见抓住马鬣的正是郭靖,都不禁又是惊奇,又是喜欢。朱聪道:“他哪里学来这般高明的轻身功夫?”韩小莹道:“靖儿这一年多来功力大进,难道他死了的父亲真的在暗中保佑?又难道五哥……”
他们怎知过去两年之中,那三髻道人每晚在高崖之顶授他呼吸吐纳之术,虽然未教他半点武艺,但所授的却是上乘内功。郭靖每晚上崖下崖,其实是修习了极精深的轻身本领“金雁功”。他自己尚自浑浑噩噩,那道人既嘱他每晚上崖,也就每晚遵命上崖睡觉。他内功日有精进,所练的“金雁功”成就,也只在朱聪、全金发和韩小莹所教的轻功中显示出来。连他自己都不知,六怪自也只是时感意想不到的欣慰而已,绝未察觉其中真相。这时郭靖见那红马奔过,三师父没有擒到,飞身跃出,已抓住了马鬣。
六怪见郭靖身在空中,转折如意。身法轻灵,绝非朱聪和全金发、韩小莹所授轻功,定是另有所师。六人面面相觑,无不诧异之极。只见郭靖在空中忽地一个倒翻筋斗,上了马背,奔驰回来。那小红马一时前足人立,一时后腿猛踢,有如发疯中魔,但郭靖双腿夹紧,始终没给它颠下背来。
韩宝驹在旁大声指点,教他驯马之法。那小红马狂奔乱跃,在草原上前后左右急驰了一个多时辰,竟是精神愈来愈长。众牧人都看得心下骇然。那老牧人跪下来喃喃祈祷,求天老爷别为他们得罪龙马而降下灾祸,又大声叫嚷,要郭靖快快下马。但郭靖全神贯注的贴身马背,便如用绳子牢牢缚住了一般,随着马身高低起伏,始终没给摔下马背。韩小莹叫道:“靖儿,你下来让三师父替你吧。”韩宝驹叫道:“不成!一换人就是前功尽弃。”他知道凡是骏马必有烈性,但如被人制服之后,那就一生对主人敬畏忠心,要是众人合力对付,它却宁死不屈。
郭靖也是一股子的倔强脾气,被那小红马累得满身大汗,忽地右臂伸入马颈底下,双臂环抱,运起劲来。他内力一到臂上,越收越紧。小红马翻腾跳跃,摆脱不开,到后来呼气不得,窒息难当,这才知道了真主,忽地立定不动。韩宝驹喜道:“成啦,成啦!”郭靖怕那马逃去,还不敢跳下马背。韩宝驹道:“下来吧。这马跟定了你,你赶也赶不走啦。”郭靖依言跃下。那小红马伸出舌头,来舐他的手背,神态十分亲热,众人看得都笑了起来。一名牧人走近细看,小红马忽然飞起后足,将他赐了个筋斗。郭靖把马牵到槽边,细细洗刷。他累了半天,六怪也就不再命他练武,各存满腹狐疑。午饭以后,郭靖来到师父帐中。全金发道:“靖儿,我试试你的开山掌练得怎样了。”郭靖道:“在这里吗?”全金发道:“不错。在哪里都能遇上敌人,也得练练在小屋子里与人动手。”说着左手虚扬,右手出拳。
郭靖照规矩让了三招,第四招举手还掌。全金发攻势凌厉,毫不容情,突然间双拳“深入虎穴”猛向郭靖胸口打到。这一招绝非练武手法,竟是伤人性命的杀手绝招,双拳出招狠辣,沉猛之极。郭靖急退,后心已抵到蒙古包的毡壁。他大吃一惊,危急中力求自救原是本性,何况他脑筋向来迟钝,不及转念,左臂运劲回圈,已搭住全金发的双臂,使力往外猛一甩。这时全金发拳锋已撞到他的要害,未及收劲,已觉他胸肌绵软一团,竟如毫不受力,转瞬之间,又被他圈住甩出,双臂酸麻,竟尔荡了开去,连退三步,这才站定。郭靖一呆之下,双膝跪地,叫道:“弟子做错了事,但凭六师父责罚。”他心中又惊又惧,不知自己犯了甚么大罪,六师父竟要使杀手取他性命。
柯镇恶等都站起身来,神色严峻。朱聪道:“你暗中跟别人练武,干么不让我们知道?若不是六师父这么相试,你还想隐瞒下去,是不是?”郭靖急道:“只有哲别师父教我射箭刺枪。”朱聪沉着脸道:“还要说谎?”郭靖急得眼泪直流,道:“弟子……弟子决不敢欺瞒师父。”朱聪道:“那么你一身内功是跟谁学的?你仗着有高人撑腰,把我们六人不放在眼里了,哼!”郭靖呆呆的道:“内功?弟子一点也不会啊!”
朱聪“呸”的一声,伸手往他胸骨顶下二寸的“鸠尾穴”戳去。这是人身要穴,点中了立即昏晕。郭靖不敢闪避抵御,只有木立不动,哪知他跟那三髻道人勤修了将近两年,虽然心不自知,其实周身百骸均已灌注了内劲,朱聪这指戳到,他肌肉自然而然的生出化劲,收紧反弹,将来指滚在一旁,这一下虽然仍是戳到了他身上,却只令他胸口一痛,并无点穴之功。朱聪这一指虽是未用全力,但竟被他内劲化开,不禁更是惊讶,同时怒气大盛,喝道:“这还不是内功吗?”郭靖心念一动:“难道那道长教我的竟是内功?”说道:“这两年来,有一个人每天晚上来教弟子呼吸、打坐、睡觉。弟子一直依着做,觉得倒也有趣好玩。不过他真的没传我半点武艺。他叫我千万别跟谁说。弟子心想这也不是坏事,又没荒废了学武,因此没禀告恩师。”说着跪下来磕了个头,道:“弟子知错啦,以后不敢再去跟他玩了。”
六怪面面相觑,听他语气恳挚,似乎不是假话。韩小莹道:“你不知道这是内功吗?”郭靖道:“弟子真的不知道甚么叫做内功。他教我坐着慢慢透气,心里别想甚么东西,只想着肚子里一股气怎样上下行走。从前不行,近来身体里头真的好像有一只热烘烘的小耗子钻来钻去,好玩得很。”六怪又惊又喜,心想这傻小子竟练到了这个境界,实在不易。原来郭靖心思单纯,极少杂念,修习内功易于精进,远胜满脑子各种念头此来彼去、难以驱除的聪明人,因此不到两年,居然已有小成。
朱聪道:“教你的是谁?”郭靖道:“他不肯说自己姓名。他说六位恩师的武功不在他之下,因此他不能传我武功,并非是我师父。还要弟子发了誓,决不能跟谁说起他的形状相貌。”六怪愈听愈奇,起初还道郭靖无意间得遇高人,那自是他的福气,不由得为他欢喜,但那人如此诡秘,中间似乎另有重大蹊跷。朱聪挥手命郭靖出去,郭靖又道:“弟子以后不敢再跟他玩了。”朱聪道:“你还是去罢,我们不怪你。不过你别说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郭靖连声答应,见众位师父不再责怪,高高兴兴的出去,掀开帐门,便见华筝站在蒙古包外,身旁停着两头白雕。这时双雕已长得十分神骏,站在地下,几乎已可与华筝齐头,华筝道:“快来,我等了你半天啦。”一头白雕飞跃而起,停上了郭靖肩头。郭靖道:“我刚才收服了一匹小红马,跑起来可快极啦。不知它肯不肯让你骑。”华筝道:“它不肯吗?我宰了它。”郭靖道:“千万不可!”两人手携手的到草原中驰马弄雕去了。
射雕英雄传
丘处机大拇指一翘,说道:“朱兄真是一位奇人,贫道拜服!”朱聪笑道:“道长喝酒用的是内功,兄弟用的却是外功,乃体外之功。你请看吧!”说着哈哈大笑,忽地倒翻一个筋斗,手里已提着一只木桶,随手一晃,酒香扑鼻,桶里装的竟是半桶美酒。这许多人个个武功高强,除柯镇恶外,无不眼光锐利,但竟没瞧清楚这水桶是从哪里来的,再看朱聪的肚子时,却已扁平如常,显然这木桶本来是藏在他大袍子的底下,江南七侠纵声大笑,丘处机不禁变色。
要知朱聪最善于鸡鸣狗盗、穿窬行窃之技,是以绰号叫做“妙手书生”。他这袍内藏桶之术,一直流传至今。魔术家表演之时,空身走出台来,一个筋斗,手中多了一缸金鱼,再一个筋斗,台上又多了一碗清水,可以变到满台数十碗水,每一碗水中都有一尾金鱼游动,令观众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叹为观止,即是师法这门妙术。朱聪第二次摔落楼下,便是将一只木桶藏入了袍底,喝酒时胡言乱语,挥手扬扇,旨在引开丘处机的目光。魔术家变戏法之时,在千百对眼睛的睽睽注视之下,尚且不让人瞧出破绽,那时丘处机丝毫没防到他会使这般手法,竟未看出他使用妙技,将一大碗一大碗的酒都倒入了蒙在袍内的木桶之中。
丘处机道:“哼,你这个怎么算是喝酒?”朱聪笑道:“你难道算是喝酒了?我的酒喝在桶内,你的酒喝在地下,那又有甚么分别?”他一面说,一面踱来踱去,忽然一不小心踏在丘处机足旁的酒渍之中,一滑之下,向丘处机身上跌去。丘处机随手扶了他一把。朱聪向后一跃,踱了一个圈子,叫道:“好诗,好诗!自古中秋……月最明,凉风届候……夜弥清。一天……气象沉银汉,四海鱼龙……跃水精……”拖长了声音,朗声念诵起来。丘处机一怔:“这是我去年中秋写的一首未成律诗,放在身边,拟待续成下面四句,从未给别人看过,他怎么知道?”伸手往怀里一摸,写着这半首诗的那张纸笺果真已不知去向。朱聪笑吟吟的摊开诗笺,放在桌上,笑道:“想不到道长武功盖世,文才也如此隽妙,佩服佩服。”原来他刚才故意一滑一跌,已施展妙手空空之技,把丘处机衣袋内的这张纸条偷了出来。丘处机寻思:“适才他伸手到我怀里,我竟是丝毫不觉,倘若他不是盗我诗笺,而是用匕首戳上一刀,此刻我哪里还有命在?显然是他手下留情了。”言念及此,心意登平,说道:“朱二侠既陪着贫道一起干光了这一缸酒,贫道自当言而有信,甘拜下风。今日醉仙楼之会,是丘处机栽在江南七侠手下了。”江南七怪齐声笑道:“不敢,不敢。这些玩意儿是当不得真的。”朱聪又道:“道长内功深湛,我们万万不及。”丘处机道:“贫道虽然认输,但两个朋友所遗下的寡妇却不能不救。”举手行礼,托起铜缸,说道:“贫道这就去法华寺要人。”柯镇恶怒道:“你既已认输,怎地又跟焦木大师纠缠不清?”丘处机道:“扶危解困,跟输赢可不相干。柯大侠,若是你朋友不幸遭难,遗孀受人欺辱,你救是不救?”说到这里,突然变色,叫道:“好家伙,还约了人啦,就是千军万马,你道爷便豁出了性命不要,也不能就此罢手。”张阿生道:“就是咱们七兄弟,还用得着约甚么人?”柯镇恶却也早听到有数十人奔向酒楼而来,还听到他们兵刃弓箭互相碰撞之声,当即站起,喝道:“大家退开,抄家伙!”张阿生等抢起兵器,只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数十人抢上楼来。
众人回头看时,见数十人都是穿着金兵装束的劲卒。丘处机本来敬重江南七怪的为人,只道他们被焦木和尚一时欺蒙,是以说话行事始终留了余地,这时忽见大批金兵上来,心头怒极,大叫:“焦木和尚,江南七怪,你们居然去搬金寇,还有脸而自居甚么侠义道?”韩宝驹怒道:“谁搬金兵来着?”那些金兵正是完颜洪烈的侍从。他们见王爷出外良久不归,大家不放心,一路寻来,听说醉仙楼上有人凶杀恶斗,生怕王爷遇险,是以急急赶到。
丘处机哼了一声,道:“好啊,好啊!贫道恕不奉陪了!这件事咱们可没了没完。”手托铜缸,大踏步走向梯口。柯镇恶站起身来,叫道:“丘道长,您可别误会!”丘处机边走边道:“我误会?你们是英雄好汉,干么要约金兵来助拳?”柯镇恶道:“我们可没有约。”丘处机道:“我又不是瞎子!”柯镇恶眼睛盲了,生平最忌别人讥讽他这缺陷,铁杖一摆,抢上前去,喝道:“瞎子便怎样?”丘处机更不打话,左手一抬,拍的一掌,打在一名金兵的顶门上。那兵哼也没哼一声,登时脑浆迸裂而死。丘处机道:“这便是榜样!”袍袖一拂,径自下楼。众金兵见打死了同伴,一阵大乱,早有数人挺矛向丘处机后心掷下。他头也不回,就似背后生着眼睛,伸手一一拨落。众金兵正要冲下,完颜洪烈疾忙喝住,转身对柯镇恶道:“这恶道无法无天,各位请过来共饮一杯,商议对付之策如何?”柯镇恶听得他呼喝金兵之声,知他是金兵头脑,喝道:“他妈的,滚开!”完颜洪烈一愕。韩宝驹道:“咱大哥叫你滚开!”右肩一耸,正撞在他左胯之上。完颜洪烈一个踉跄,退开数步。江南七怪和焦木和尚一拥下楼。
朱聪走在最后,经过完颜洪烈身旁时,伸扇又在他肩头一拍,笑道:“你拐带的女子卖掉了吗?卖给我怎样?哈哈,哈哈!”说着急步下楼。朱聪先前虽不知完颜洪烈的来历,但在客店之中看到他对待包惜弱的模样,已知他二人不是夫妇,又听他自夸豪富,便盗了他金银,小作惩戒。此则既知他是金兵头脑,不取他的金银,哪里还有天理
完颜洪烈伸手往怀里一摸,带出来的几锭金银果然又都不翼而飞。他想这些人个个武功惊人,请那矮胖子去做马术教头之事那也免开尊口了,若再给他们发见包氏娘子竟在自己这里,更是天大祸事,幸得此刻丘处机与七怪误会未释,再不快走,连命也得送在这里。当下赶回客店,带同包惜弱连夜向北,回金国的都城燕京而去。
原来那日丘处机杀了汉奸王道乾,在牛家村结识郭啸天,杨铁心两人,又将前来追捕的金兵和衙役杀得一个不剩,心下畅快,到得杭州后,连日在湖上赏玩风景。西湖之北的葛岭,乃晋时葛洪炼丹之处,为道家胜地。丘处机上午到处漫游,下午便在葛岭道观中修练内功,研读道藏。这日走过清河坊前,忽见数十名官兵在街上狼狈经过,甩盔曳甲,折弓断枪,显见是吃了败仗逃回来的。他心下奇怪,暗想:“此时并没和金国开仗,又没听说左近有盗贼作乱,不知官兵是在哪里吃了这亏?”询问街上百姓,众人也都茫然不知。他好奇心起,远远跟随,见众官兵进了威果第六指挥所的营房。
到了夜间,他悄悄摸进指挥所内,抓了一名官兵出来,拖到旁边小巷中喝问。那官兵正睡得胡里胡涂,突然利刃加颈,哪敢有丝毫隐瞒,当即把牛家村捉拿郭、杨二人的事照实说了。丘处机不迭声的叫苦,只听那兵士说,郭啸天已当场格毙,杨铁心身受重伤,不知下落,多半也是不活的了;又说郭杨二人的妻子倒是活捉了来,可是走到半路,不知如何,竟有一彪人马冲将出来,胡里胡涂的打了一场,官兵却吃了老大的亏。丘处机只听得悲愤无已,但想那小兵奉命差遣,实是身不由己,当下也不拿他出气,只问:“你们上官是谁?”那小官道:“指挥大人他……他……姓段……官名……官名叫作天德”丘处机放了小兵,摸到指挥所内去找那段天德,却是遍寻不获。次日一早,指挥所前的竿子上高高挂出一颗首级。号令示众。丘处机一看,赫然便是新交朋友郭啸天的头颅,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气恼,心道:“丘处机啊丘处机,这两位朋友是忠义之后,好意请你饮酒,你却累得他们家破人亡。你若不替他们报仇雪恨,还称得上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想到愤恨之处,反手一掌,只把指挥所前的旗杆石打得石屑纷飞。好容易守到半夜,他爬上长竿,把郭啸天的首级取了下来,奔到西湖边上,挖了一坑,把首级埋了,拜了几拜,不禁洒下泪来,默默祝祷:“贫道当日答允传授两位后裔的武艺,贫道生平言出必践,如不将你们的后人调教为英雄人物,他日黄泉之下,再无面目和两位相见。”心下盘算,首先要找到那段天德,杀了他为郭杨两人报仇,然后去救出两人的妻子,安顿于妥善之所,天可怜见生下两个遗腹子来,好给两位好汉留下后代。他接连两晚暗闯威果第六指挥所,却都未能找到指挥使段天德。想是此人贪图安逸、不守军纪,不宿在营房之中与士卒同甘同苦。第三日辰牌时分,他径到指挥所辕门之外,大声喝道:“段天德在哪里,快给我滚出来!”
段天德为了郭啸天的首级被窃,正在营房中审讯郭啸天的妻子李萍,要她招认丈夫有什么大胆不法的朋友,忽听得营外闹成一片,探头从窗口向外张望,只见一个长大道士威风凛凛的手提两名军士,横扫直劈,只打得众兵丁叫苦连天。军佐一叠连声的喝叫:“放箭!”仓卒之际,众官兵有的找到了弓,寻不着箭,有的拿到箭,却又不知弓在何处。段天德大怒,提起腰刀,直抢出去,喝道:“造反了么?”挥刀往丘处机腰里横扫过去。丘处机见是一名军官,将手中军士一抛,不闪不架,左手一探,已抢前抓住了他手腕,喝道:“段天德那狗贼在哪里?”
段天德手上剧痛,全身酸麻,忙道:“道爷要找段大人么?他……他在西湖船里饮酒,也不知今天回不回来。”丘处机信以为真,松开了手。段天德向两名军士道:“你们快带领这位道爷,到湖边找段指挥去。”两名军士尚未领悟,段天德喝道:“快去,快去,莫惹道爷生气。”两名军士这才会意,转身走出。丘处机跟了出去。段天德哪里还敢停留,忙带了几名军士,押了李萍,急奔雄节第八指挥所来。那指挥使和他是酒肉至交,一听之下,正要点兵去擒杀恶道,突然营外喧声大起,报称一个道士打了进来,想必带路的军士受逼不过,将段天德的常到之处说了出来。段天德是惊弓之鸟,也不多说,带了随从与李萍便走,这次是去投城外全捷第二指挥所。那指挥所地处偏僻,丘处机一时找他不到。段天德惊魂稍定,想起那道人在千百军士中横冲直撞的威势,真是不寒而栗。这时手腕上又开始剧痛,越肿越高,找了个军营中的跌打医生来一瞧,腕骨竟是给捏断了两根。上了夹板敷药之后,当晚不敢回家,便住在全捷第二指挥所内。睡到半夜,营外喧扰起来,说是守岗的军士忽然不见了。段天德惊跳起来,心知那军士定是被道士掳了去逼问,自己不论躲往何处军营,他总能找上门来,打是打不过,躲又躲不开,那可如何是好?这道士已跟自己朝过了相,只冲着自己一人而来,军营中官兵虽多,却未必能保护周全。正自惶急,突然想起伯父在云栖寺出家,他武功了得,不如投奔他去;又想那道士找自己为难,定与郭啸天一案有关,如把李萍带在身边,危急时以她为要挟,那恶道便不敢贸然动手,当下逼迫李萍换上军士装束,拉着她从营房后门溜了出去,黑夜中七高八低的往云栖寺来。
他伯父出家已久,法名枯木,是云栖寺的住持,以前本是个军官,武功出自浙闽交界处仙霞派的嫡传,属于少林派的旁支。他素来不齿段天德为人,不与交往,这时见他夤夜狼狈逃来,自是十分诧异,当下冷冷的问道:“你来干甚么?”段天德知道伯父一向痛恨金兵,要是说了实情,自己如何会同金兵去捕杀郭杨二人,只怕伯父立时便杀了自己,因此在路上早已想妥了一套说辞,眼见伯父神色不善,忙跪下磕头,连称:“侄儿给人欺侮了,求伯父作主。”枯木道:“你在营里当官,不去欺侮别人,人家已谢天谢地啦,又有谁敢欺侮你啦?”段天德满面惭容,说道:“侄儿不争气,给一个恶道赶得东奔西逃,无路可走。求伯父瞧在我过世的爹爹面上,救侄儿一命。”枯木听他说得可怜,问道:“那道人追你干什么?”段天德知道越是将自己说得不堪,越是易于取信,当下连称:“侄儿该死,该死。前日侄儿和几个朋友,到清冷桥西的瓦子去玩耍……”枯木鼻中哼了一声,脸色登时大为不愉。原来宋朝的妓院称为“瓦舍”,或称“瓦子”,取其“来时瓦合,去时瓦解”之义,意思是说易聚易散。
段天德又道:“侄儿有个素日相好的粉头,这天正在唱曲子陪侄儿饮酒,忽然有个道人进来,说听她曲子唱得好,定要叫她过去相陪……”枯木怫然不悦,道:“胡说!出家人又怎会到这种下流地方去?”段天德道:“是啊,侄儿当下就出言嘲讽,命他出去。那道人凶恶得紧,反骂侄儿指日就要身首异处,却在这里胡闹。”枯木道:“甚么身首异处?”段天德道:“他说金兵不日渡江南下,要将咱们大宋官兵杀得干干净净。”枯木勃然怒道:“他如此说来?”段天德道:“是。也是侄儿脾气不好,跟他争吵,说道金兵若是渡江,我们拚命死战,也未必便输了。”这句话好生迎合枯木的心意,只听得他连连点头,觉得这个侄儿自从出得娘胎,惟有这句话最像人话。段天德见他点头,心下暗喜,说道:“两人说到后来,便打将起来,侄儿却不是这恶道的敌手。他一路追赶,侄儿无处逃避,只得来向伯父求救。”枯木道:“我是出家人,不来理会你们这般争风吃醋的丑事。”段天德哀求道:“只求伯父救我一命,以后决不敢了。”枯木想起兄弟昔日之情,又恼那道人出言无状,便道:“好,你就在寺里客舍住几日避他一避。可不许胡闹。”段天德连连答应。枯木叹道:“一个做军官的,却如此无用。当真金兵渡江来攻,那如何得了?唉,想当年,我……”李萍受了段天德的挟制威吓,在一旁耳听得他肆意撒谎,却不敢出一句声。这天下午申牌时分,知客僧奔进来向枯木禀报:“外面有个道人,大叫大嚷的好不凶恶,口口声声要段……段长官出去。”枯木把段天德叫来。段天德惊道:“是他,正是他。”枯木道:“这道人如此凶狠,他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段天德道:“不知是哪里来的野道士,也不见武功有甚么了不得,只不过膂力大些,侄儿无用,因此抵敌不住。”枯木道:“好,我去会会。”当下来到大殿。丘处机正要闯进内殿,监寺拚命拦阻,却拦不住。枯木走上前去,在丘处机臂上轻轻一推,潜用内力,想把他推出殿去,哪知这一推犹如碰在棉花堆里,心知不妙,正想收力,已经来不及了,身不由主的直跌出去,蓬的一声,背心撞在供桌之上,喀喇喇几声响,供桌被撞塌了半边,桌上香炉、烛台纷纷落地。枯木大惊,心想:“这道人的武功高明之极,岂只膂力大些而已?”当下双手合十,打个问讯,道:“道长光临敝寺,有何见教?”丘处机道:“我是来找一个姓段的恶贼。”枯木自知决不是他的敌手,说道:“出家人慈悲为怀,道长何必跟俗人一般见识?”丘处机不理,大踏步走向殿内。这时段天德早已押着李萍在密室里躲了起来。云栖寺香火极盛,其时正是春天进香的季节,四方来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丘处机不便强搜,冷笑数声,退了出去。段天德从隐藏之处出来。枯木怒道:“甚么野道士了?如不是他手下容情,我一条老命早已不在了。”段天德道:“这恶道只怕是金人派来的细作,否则怎么定要跟咱们大宋军官为难?”知客僧回来禀报,说那道人已经走了。枯木道:“他说些甚么?”知客僧道:“他说本寺若不交出那个……那个段长官,他决不罢休。”枯木向段天德怒视一眼,说道:“你说话不尽不实,我也难以深究。只是这道人武功实在太强,你若落入他手,性命终究难保。”沉吟半晌,道:“你在这里不能耽了。我师弟焦木禅师功力远胜于我,只有他或能敌得住这道人,你到他那里去避一避吧。”段天德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讨了书信,连夜雇船往嘉兴来,投奔法华寺住持焦木大师。
焦木怎知他携带的随从竟是个女子,既有师兄书信,便收留了。岂知丘处机查知踪迹,跟着追来,在后园中竟见到了李萍,待得冲进后园查察时,段天德已将李萍拉入了地窖。丘处机还道包惜弱也给藏在寺内,定要焦木交出人来。他是亲眼所见,不管焦木如何解说,他总是不信。两人越说越僵,丘处机一显武功,焦木自知不是敌手,他与江南七怪素来交好,便约丘处机在醉仙楼上见面。丘处机那口大铜缸,便是从法华寺里拿来的。待得在醉仙楼头撞到金兵,丘处机误会更深。焦木于此中实情,所知自是十分有限,与江南七怪出得酒楼,同到法华寺后,说了师兄枯木禅师荐人前来之事,又道:“素闻全真七子武功了得,均已得了当年重阳真人的真传,其中长春子尤为杰出,果然名不虚传。这人虽然鲁莽了些,但看来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与老衲无怨无仇,中间定有重大误会。”全金发道:“还是把令师兄荐来的那两人请来,仔细问问。”焦木道:“不错,我也没好好盘问过他们。”正要差人去请段天德,柯镇恶道:“那丘处机性子好不暴躁,一上来便声势汹汹,浑没把咱们江南武林人物瞧在眼里。他全真派在北方称雄,到南方来也想这般横行霸道,那可不成。这误会要是解说不了,不得不凭武功决胜,咱们一对一的跟他动手,谁也抵挡不住。他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朱聪道:“咱们跟他来个一拥齐上!”韩宝驹道:“八人打他一个?未免不是好汉。”全金发道:“咱们又不是要伤他性命,只不过叫他平心静气的听焦木大师说个清楚。”韩小莹道:“江湖上传言出去,说焦木大师和江南七怪以多欺少,岂不是坏了咱们名头?”八人议论未决,忽听得大殿上震天价一声巨响,似是两口巨钟互相撞击,众人耳中嗡嗡嗡的好一阵不绝。柯镇恶一跃而起,叫道:“来啦!”八人奔至大殿,又听得一声巨响,还夹着金铁破碎之声。只见丘处机托着铜缸,正在敲撞大殿上悬着的那口铁钟,数击之下,铜缸已出现了裂口。那道人胡须戟张,圆睁双眼,怒不可抑。江南七怪不知丘处机本来也非如此一味蛮不讲理之人,只因他连日追寻段天德不得,怒火与日俱增,更将平素憎恨金兵之情,尽皆加在一起。七怪却道他恃艺欺人,决意和他大拚一场。全真七子威名越盛,七怪越是不肯忍让,倘若丘处机只是个无名之辈,反而易于分说了。韩宝驹叫道:“七妹,咱兄妹先上。”他是韩小莹的堂兄,性子最急,刷的一声,腰间一条金龙鞭已握在手中,一招“风卷云残”,疾往丘处机托着铜缸的右手手腕上卷去。韩小莹也抽出长剑,径往丘处机后心刺到。丘处机前后受敌,右手回转,当的一声,金龙鞭打在铜缸之上,同时身子略侧,已让过了后心来剑。古时吴越成仇,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相图吴国。可是吴王手下有个大将伍子胥,秉承孙武遗教,训练的士卒精锐异常。勾践眼见兵卒武艺不及敌国,闷闷不乐。有一日越国忽然来了个美貌少女,剑术精妙无比。勾践大喜,请她教导越兵剑法,终于以此灭了吴国。嘉兴是当年吴越交界之处,两国用兵,向来以此为战场,这套越女剑法就在此处流传下来。只是越国处女当日教给兵卒的剑法旨在上阵决胜,是以斩将刺马颇为有用,但以之与江湖上武术名家相斗,就嫌不够轻灵翔动。到得唐朝末叶,嘉兴出了一位剑术名家,依据古剑法要旨而再加创新,于锋锐之中另蕴复杂变化。韩小莹从师父处学得了这路剑法,虽然造诣未精,但剑招却已颇为不凡,她的外号“越女剑”便由剑法之名而得。
数招一过,丘处机看出她剑法奥妙,当下以快打快。她剑法快,丘处机出手更快,右手以铜缸挡住韩宝驹的金龙鞭,左掌着着抢快,硬打硬拿,要强行夺取韩小莹手中长剑。片刻之间,韩小莹倏遇险招,被逼得退到了佛像之旁。南山樵子南希仁和笑弥陀张阿生一个手持纯钢扁担,一个挺起屠牛的尖刀,上前夹攻。南希仁一语不发,一根扁担使得虎虎生风。张阿生却是吼叫连连,满口江南的市井俚语,丘处机既不懂他说些甚么,便跟他来个充耳不闻。酣战中丘处机突飞左掌,往张阿生面门劈到。张阿生后仰相避,哪知他这一招乃是虚招,右足突然飞出,张阿生手腕一疼,尖刀脱手飞出,他拳术上造诣远胜兵刃,尖刀脱手,竟是毫不在意,左腿略挫,右掌虚晃,呼的一声,左拳猛击而出,劲雄势急。丘处机赞道:“好!”侧身避开,连叫:“可惜!可惜!”张阿生问道:“可惜甚么?”丘处机道:“可惜你一身好功夫,却是自甘堕落,既与恶僧为伍,又去作金兵的走狗。”张阿生大怒,喝道:“蛮不讲理的贼道士,你才作金兵走狗!”呼呼呼连击三拳。丘处机身子一缩,铜缸斜转,当当两声,张阿生接连两拳竟都打在缸上。朱聪见己方四人联手,兀自处于下风,向全金发一招手,二人从两侧攻了上去。全金发用的是一杆大铁秤,秤杆使的是杆棒路子,秤钩飞出去可以钩人,犹如飞抓,秤锤则是一个链子锤,是以一件兵器却有三般用途。朱聪擅于点穴之术,破油纸扇的扇骨乃是钢铸,将扇子当作了点穴撅,在各人兵器飞舞中找寻对方的穴道。
丘处机的铜缸回旋转侧,宛如一个巨大的盾牌,挡在身前,各人的兵器哪里攻得进去?他左手擒拿劈打,却又乘隙反袭。那沉重的铜缸拿在手中,身法虽然再也无法灵动,但以寡敌众,由此而尽挡敌人来招,毕竟还是利胜于弊。焦木见众人越打越猛,心想时刻一久,双方必有损伤,急得大叫:“各位住手,请听我一言。”但众人斗发了性,却哪里收得住手?丘处机喝道:“下流东西,谁来听你胡说?瞧我的!”突然间左手拳掌并用,变化无方,连下杀手,酣斗中蓦地飞出一掌,猛向张阿生肩头劈去,这一掌“天外飞山”去势奇特,迅捷异常,眼见张阿生无法避开。焦木叫道:“道长休下杀手!”但丘处机与六人拚斗,对方个个都是能手,实已颇感吃力,斗得久了,只怕支持不住,而且对方尚有两人虎视在旁,随时都会杀入,那时自己只怕要葬身在这江南古刹之中了,这时好容易抓到敌方破绽,岂肯容情,这一掌竟是使上了十成力。张阿生练就了一身铁布衫横练功夫,在屠房里时常脱光了衣衫,与蛮牛相撞角力为戏,全身又粗又硬,直如包了一层牛皮相似。他知对方这掌劈下来非同小可,但既已闪架不及,当下运气于肩,猛喝一声:“好!”硬接了他这一掌,只听得喀喇一声,上臂竟被他蕴蓄全真派上乘内功的这一掌生生击断。朱聪一见大惊,铁骨扇穿出,疾往丘处机“璇玑穴”点去,这招是寓防于攻,生怕五弟受伤之后,敌人继续追击。丘处机打伤一人,精神一振,在兵器丛中单掌犹如铁爪般连续进招。全金发“啊哟”一声,秤锤已被他抓住。丘处机回力急夺,全金发力气不及,被他拉近了两尺。丘处机侧过铜缸,挡在南希仁与朱聪面前,左掌呼的一声,往全金发天灵盖直击下去。韩宝驹与韩小莹大惊,双双跃起,两般兵刃疾向丘处机头顶击落。丘处机只得闪身避开。全金发乘机窜出,这一下死里逃生,只吓得全身冷汗,但腰眼里还是给踹中了一脚,剧痛彻骨,滚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焦木本来不想出手,只盼设法和丘处机说明误会,可是眼见邀来相助的朋友纷纷受伤,自己是正主儿,不能不上,当下袍袖一拂,举起一段乌焦的短木,往丘处机腋下点去。丘处机心想:“原来这和尚也是个点穴能手,出手不凡。”当下凝神对付。柯镇恶听得五弟六弟受伤不轻,挺起铁杖,便要上前助战。全金发叫道:“大哥,发铁菱吧!打‘晋’位,再打‘小过’!”叫声未歇,嗖嗖两声,两件暗器一先一后往丘处机眉心与右胯飞到。丘处机吃了一惊,心想目盲之人也会施发暗器,而且打得部位如此之准,真是罕见罕闻,虽有旁人以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指点,终究也是极难之事。当下铜缸斜转,当当两声,两只铁菱都落入了缸内。这铁菱是柯镇恶的独门暗器,四面有角,就如菱角一般,但尖角锋锐,可不似他故乡南湖中的没角菱了,这是他双眼未盲之时所练成的绝技,暗器既沉,手法又准。丘处机接住两只铁菱,铜缸竟是一晃,心道:“这瞎子好大手劲!”这时韩氏兄妹、朱聪、南希仁等都已避在一旁。全金发不住叫唤:“打‘中孚’、打‘离’位!……好,现下道士踏到了‘明夷’……”他这般呼叫方位,和柯镇恶是十余年来练熟了的,便是以自己一对眼睛代作义兄的眼睛,六兄妹中也只他一人有此能耐。柯镇恶闻声发菱,犹如亲见,霎时间接连打出了十几枚铁菱,把丘处机逼得不住倒退招架,再无还手的余暇,可是也始终伤他不到。柯镇恶心念一动:“他听到了六弟的叫喊,先有了防备,自然打他不中了。”这时全金发声音越来越轻,叫声中不住夹着呻吟,想是伤痛甚烈,而张阿生竟是一声不作,不知生死如何。只听全金发道:“打……打……他……‘同人’。”柯镇恶这次却不依言,双手一扬,四枚铁菱一齐飞出,两枚分打“同人”之右的“节”位、“损”位,另外两枚分打“同人”之左的“丰”位、“离”位。
丘处机向左跨一大步,避开了“同人”的部位,没料到柯镇恶竟会突然用计,只听两个人同声惊呼。丘处机右肩中了一菱,另外对准“损”位发出的一菱,却打在韩小莹背心。柯镇恶又惊又喜,喝道:“七妹,快来!”韩小莹知道大哥的暗器喂有剧毒,厉害无比,忙抢到他身边。柯镇恶从袋里摸出一颗黄色药丸,塞在她口里,道:“去睡在后园子泥地上,不可动弹,等我来给你治伤。”韩小莹拔脚就奔。柯镇恶叫道:“别跑,别跑!慢慢走去。”韩小莹登时领悟,暗骂自己愚蠢,中毒后发力奔跑,血行加快,把毒素带到心里立时无救,当下放慢脚步,踱到后园。
丘处机中了一菱,并不如何疼痛,当下也不在意,又和朱聪、焦木等斗在一起,酣斗中忽听得柯镇恶连叫“别跑!”心念一动,只觉伤口隐隐发麻,不觉大惊,知道暗器上有毒,心里一寒,不敢恋战,当即运劲出拳,往南希仁面门猛击过去。南希仁见来势猛恶,立定马步,横过纯钢扁担,一招“铁锁横江”,拦在前面。丘处机并不收拳,扬声吐气,嘿的一声,一拳打在扁担正中。南希仁全身大震,双手虎口迸裂,鲜血直流,当啷一响,扁担跌在地下。丘处机情急拚命,这一拳用上了全身之力。南希仁立受内伤,脚步虚浮,突然眼前金星乱冒,喉口发甜,哇的一声,口中鲜血直喷。丘处机虽然又伤一人,但肩头越来越麻,托着铜缸甚感吃力,大喝一声,左腿横扫。韩宝驹跃起避开。丘处机叫道:“往哪里逃?”右手推出,铜缸从半空中罩将下来。韩宝驹身在空中,无处用力,只翻了半个筋斗,巨缸已罩到顶门,他怕伤了身子,当即双手抱头缩成一团,砰的一声大响,铜缸已端端正正的把他罩住。丘处机抛出铜缸,当即抽剑在手,点足跃起,伸剑割断了巨钟顶上的粗索,左掌推处,那千余斤重的巨钟震天价一声,压在铜缸之上。韩宝驹再有神力,也爬不出来了。丘处机这两下使力大了,只感手足酸软,额头上黄豆般的汗珠一颗颗渗出来。柯镇恶叫道:“快抛剑投降,再挨得片刻,你性命不保。”丘处机心想那恶僧与金兵及官兵勾结,寺中窝藏妇女,行为奸恶之极,江南七怪既与他一伙,江湖上所传侠名也必不确,丘某宁教性命不在,岂能向奸人屈膝?当下长剑挥动,向外杀出。江南七怪中只剩下柯镇恶、朱聪两人不伤,余人存亡不知,这时怎能容他脱身出寺?柯镇恶一摆铁杖,拦在大门。丘处机夺路外闯,长剑势挟劲风,径刺柯镇恶面门。飞天蝙蝠柯镇恶听声辨形,举杖挡格。当的一声,丘处机险些拿剑不住,不觉大惊,心道:“这瞎子内力如此深厚,难道功力在我之上?”接着一剑,又与对方铁杖相交,这才发觉原来右肩受伤减力,并非对方厉害,倒是自己劲力不济,当即剑交左手,使开一套学成后从未在临敌时用过的“同归剑法”来,剑光闪闪,招招指向柯镇恶、朱聪、焦木三人要害,竟自不加防守,一味凌厉进攻。这路“同归剑法”取的是“同归于尽”之意,要是敌人厉害,自己性命危殆,无可奈何之际,只得使这路剑法拚命,每一招都是猛攻敌人要害,招招狠,剑剑辣,纯是把性命豁出去了的打法,虽是上乘剑术,倒与流氓泼皮耍无赖的手段同出一理。原来全真派有个大对头,长住西域,为人狠毒,武功深不可测,远在全真七子之上。当年只有他们师父才制他得住,现今师尊逝世,此人一旦重来中原,只怕全真派有覆灭之虞。全真派有一个“天罡北斗阵法”,足可与之匹敌,但必须七人同使,若是仓卒与此人邂逅相逢,未必七人聚齐。这套“同归剑法”也是意在对付这大对头,然而可单独使用,只盼牺牲得一二人与之同归于尽,因而保全了一众同门。丘处机此刻身中剧毒,又被三个高手缠住,命在顷刻,只得使出这路不顾一切的武功来。
拆得十余招,柯镇恶腿上中剑。焦木大叫:“柯大哥、朱二弟,让这道人去吧。”就这么一疏神,丘处机长剑已从他右肋中刺入。焦木惊呼倒地。
这时丘处机也已摇摇欲坠,站立不稳。朱聪红了双眼,口中咒骂,绕着他前后游斗。再战数合,柯镇恶总是眼不能视物,被丘处机声东击西,虚虚实实,霍霍霍的连刺七八剑,剑势来路辨别不清,右腿又中一剑,俯身直跌。朱聪大骂:“狗道士,贼道士,你身上的毒已行到了心里啦!你再刺三剑试试。”丘处机须眉俱张,怒睁双目,左手提剑,踉踉跄跄的追来。朱聪轻功了得,在大殿中绕着佛像如飞奔逃。丘处机自知再也支持不住了,叹了一口气,止步不追,只觉眼前一片模糊,定了定神,想找寻出寺的途径,突然拍的一声,后心给一物一撞,原来是朱聪从脚上脱下来的一只布鞋,鞋子虽软,却是带着内劲。丘处机身子一晃,脑中只觉烟雾腾腾,神智渐失,正收摄心神间,咚的一下,后脑上又吃了一记,这次是朱聪在佛前面抓起的一个木鱼。幸得丘处机内功深厚,换了常人,这一下就得送命,但也已打得他眼前一阵发黑。他提声叫道:“罢了,罢了,长春子今日死在无耻之徒的手里!”突觉双腿酸软,摔倒在地。朱聪怕他摔倒后又再跃起,拿起扇子,俯身来点他胸口穴道,突见他左手一动,知道不妙,忙伸右臂在胸前一挡,只觉小腹上有一股大力推来,登时向后直飞出去,人未落地,口中已是鲜血狂喷。丘处机最后这一击乃平生功力之所聚,虽然身子已动弹不得,但这一掌将体内残存的内劲尽数迸发出来,实是非同小可,朱聪哪里抵受得住
法华寺中众僧都不会武艺,也不知方丈竟然身怀绝艺,突见大殿中打得天翻地覆,早就个个吓得躲了起来。过了好一阵,听得殿上没了声响,几个大胆的小沙弥探头张望,只见地下躺满了人,殿上到处是血,大惊之下,大呼小叫,跌跌撞撞的忙去找段天德。段天德一直躲在地窖之中,听众僧说相斗双方人人死伤倒地,当真是不胜之喜,还怕丘处机不在其内,命小沙弥再去看明白那道士有没有死,等小沙弥回来报称那道士闭目俯伏,这才放心,拉了李萍奔到大殿。
他在丘处机身上踢了一脚。丘处机微微喘息,尚未断气。段天德拔出腰刀,喝道:“你这贼道追得我好苦,老子今日送你上西天去吧!”焦木重伤之余,见段天德要行凶伤人,提气叫道:“不……不可伤他!”段天德道:“干甚么?”焦木道:“他是好人……只是性子急……急,生了误会……”段天德道:“甚么好人?砍了再说。”焦木怒道:“你听不听我说话?放……放下刀子。”段天德哈哈大笑,叫道:“要我放下刀子?哈哈!立地成佛吗?”举起腰刀,向丘处机顶门便砍。
焦木怒极,奋起平生之力,将手中一段乌焦木头对准段天德掷去。段天德身子急侧,可是武功实在太差,没能避开,这段焦木打在他嘴角之上,登时撞下了三颗牙齿。段天德疼极,恶性大发,也不顾焦木于自己有恩,举刀便往他头上砍落。站在他身旁的小沙弥狠命拉住他右臂,另一个去拉他衣领。段天德怒极,回刀将两个个沙弥砍翻在地。丘处机、焦木、江南七侠武功虽强,这时却个个受伤甚重,只有眼睁睁的瞧着他行凶。
李萍大叫:“恶贼,快住手!”她给段天德拉了东奔西逃,本想俟机杀他为夫报仇,这时见到满地鲜血,而这恶贼又欲杀人,再也忍耐不住,当即扑上去狠命厮打。各人见她身穿军士装束,只道是段天德的部属,何以反而拚命拦阻他伤人?均感诧异。
柯镇恶眼睛瞎了,耳朵特别灵敏,一听她叫嚷之声,便知是女子,叹道:“焦木和尚,我们都给你害死啦。你寺里果真藏着女人!”焦木一怔,立时醒悟,心想自己一时不察,给这畜生累死,无意中出卖了良友,又气又急,双手在地上一撑,和身纵起,双手箕张,猛向段天德扑去。段天德见他来势猛恶,大骇避开。焦木重伤后身法呆滞,竟尔一头撞在大殿柱上,脑浆迸裂,立时毙命。段天德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敢停留,拉了李萍,急奔而出。李萍大叫:“救命啊,我不去,救命啊!”终于声音越来越远。
射雕英雄传
寺里僧众见焦木圆寂,尽皆悲哭。有的便替伤者包扎伤口,抬入客舍。忽听得巨钟下的铜缸内当当当响声不绝,不知里面是何怪物,众僧面面相觑,手足无措,当下齐声口诵《高王经》,岂知“救苦救难”、“阿弥陀佛”声中,缸内响音始终不停,最后终于大了胆子,十多个和尚合力用粗索吊起大钟,刚将铜缸掀起少许,里面滚出来一个巨大的肉团。众僧大惊,四散逃开。只见那肉团一跃站起,呼呼喘气,却是韩宝驹。他被罩在铜缸之中,不知后半段的战局,眼见焦木圆寂,义个个重伤,急得哇哇大叫。提起金龙鞭便欲向丘处机头顶击落。全金发叫道:“三哥,不可!”韩宝驹怒道:“为甚么?”全金发腰间剧痛,只道:“千……千万不可。”
柯镇恶双腿中剑,受伤不轻,神智却仍清明,从怀中摸出解毒药来,命僧人分别去给丘处机及韩小莹服下,一面将经过告知韩宝驹。韩宝驹大怒,转身奔出,要去追杀段天德。柯镇恶喝住,说道:“那恶徒慢慢再找不迟,你快救助受了内伤的众兄弟。”
朱聪与南希仁所受内伤甚重。全金发腰间所受的这一脚也着实不轻。张阿生胳臂折断,胸口受震,一时痛晕过去,但醒转之后,却无大碍。当下众人在寺里养伤。法华寺监寺派人到杭州云栖寺去向枯木禅师报信,并为焦木禅师料理后事。过了数日,丘处机与韩小莹身上中的毒都消解了。丘处机精通医道,开了药方给朱聪等人调治,又分别给各人推拿按摩。幸得各人根柢均厚,内伤外伤逐渐痊可,又过数日,都能坐起身来。这日八人聚集在一间僧房之中,想起受了奸人从中播弄,这许多江湖上的大行家竟自误打误杀,弄得个个重伤,还赔了焦木禅师一条性命,都是黯然不语。过了一会,韩小莹首先说道:“丘道长英明,天下皆知,我们七兄弟也不是初走江湖之人,这次人家竟然胡里胡涂的栽在这无名之辈手里,流传出去,定让江湖上好汉耻笑。这事如何善后,还得请道长示下。”
丘处机这几日也是深责自己过于鲁莽,如不是这般性急,只消平心静气的与焦木交涉,必可弄个水落石出,当下对柯镇恶道:“柯大哥,你说怎么办?”
柯镇恶脾气本就怪僻,瞎了双眼之后更是乖戾,这次七兄弟被丘处机一人打倒,实是生平的奇耻大辱,再加上腿上剑创兀自疼痛难当,气恼愈甚,当下冷笑道:“丘道长仗剑横行天下,哪里把别人瞧在眼里?这事又何必再问我们兄弟?”丘处机一楞,知他气愤未消,当下站起身来向七人团团行了一礼,说道:“贫道无状,行事胡涂,实是抱愧得紧,这里向各位谢过。”
朱聪等都还了礼。柯镇恶却装作不知,冷冷的道:“江湖上的事,我兄弟再也没面目理会啦。我们在这里打鱼的打鱼,砍柴的砍柴,只要道长不要再来寻事,我们总可以安安稳稳的过这下半辈子。”丘处机给他一顿抢白,脸上微红,默不作声,僵了一阵,站起来道:“贫道这次坏了事,此后决不敢再踏进贵境。焦木大师的怨仇,着落在贫道身上,我必手刃奸徒,出这口恶气。现下贫道就此别过。”说着又是团团一揖,转身出外。柯镇恶喝道:“且慢!”丘处机转身道:“柯大哥有何吩咐?”柯镇恶道:“你把我们兄弟个个打得重伤,单凭这么一句话,就算了事吗?”丘处机道:“柯大哥意思怎样?贫道只要力所能及,无有不遵。”柯镇恶低沉了声音道:“这口气我们咽不下去,还求道长再予赐教。”江南七怪虽然行侠仗义,却是个个心高气傲,行止怪异,要不怎会得了“七怪”的名头?他们武功既高,又是人多势众,在武林中与人争斗从未吃过亏。当年与淮阳帮失和动手,七个人在长江边上打败了淮阳帮的一百多条好汉,其时韩小莹年纪尚幼,却也杀了两名敌人,江南七怪,端的是名震江湖。这一次败在丘处机一人手里,自是心情异常难堪。何况焦木是七怪的好友,不幸遭难,也可说是由丘处机行事鲁莽而起。可是法华寺中明明藏着女人,而且确是郭啸天的遗孀,这一节是己方理亏,江南七怪却又置之不理了。丘处机道:“贫道中了暗器,要不是柯大哥赐予解药,这时早登鬼域。咱们双方拚斗了一场,贫道宁愿认输。”柯镇恶道:“既是如此,你把背上长剑留下,就让你走。”他明知此时若再动手,己方只韩氏兄妹能够下场,胜负之数那也不用提了,但说就此罢休,宁可七怪一齐命丧于他剑底。丘处机怒气上冲,心想:“我给你们面子,已给得十足,又已赔罪认输,还待怎的?”当下说道:“这是贫道护身的兵器,就如柯大哥的铁杖一般。”柯镇恶大声道:“你讥笑我眼盲吗?”丘处机道:“不敢。”柯镇恶怒道:“现下咱们大家受伤,难决胜负。明年今日,请道长再在醉仙楼相会。”丘处机眉头一皱,心想这七怪并非歹人,我何苦与他们争这闲气?那日焦木死后,韩宝驹从铜缸中脱身而出,如要杀我,易如反掌。再说这件事总究是自己莽撞了,大丈夫是非分明,错了便当认错,但如何摆脱他们的纠缠,却也不易,沉吟了一会儿,心念一动,说道:“各位既要与贫道再决胜负,也无不可,只是办法却要由贫道规定。否则的话,贫道在醉仙楼头斗酒,已输了给朱二侠:法华寺较量武功,又输了给七位,连输两场。第三场仍然是输,那也不必再比了。”韩宝驹、韩小莹、张阿生三人当即站起,朱聪等睡在床上,也昂起头来,齐声道:“江南七怪跟人较量,时刻与所在向来由人选择。”丘处机见他们如此好胜,微微一笑,道:“不论是甚么赌法,都能听贫道的主意?”朱聪与全金发均想就算你有甚么诡道奸计,也不致就输了给你,齐声说道:“由你说好了。”丘处机道:“君子一言?”韩小莹接口道:“快马一鞭。”柯镇恶还在沉吟。丘处机道:“我这主意要是各位觉得不妥,贫道话说在先,算是我输。”这是摆明了以退为进,心知七怪要强,决不肯轻易让他认输,柯镇恶果然接口道:“不用言语相激,快说罢。”丘处机坐了下来,道:“我这个法子,时候是拖得长些,可是赌的却是真功夫真本事,并非单拚一时的血气之勇。刀剑拳脚上争先决胜,凡是学武的个个都会。咱们都是武林中的成物,决不能再像后生小子们那样不成器。”江南七怪都想:“不用刀剑拳脚决胜负,又用甚么怪法子?难道再来比喝酒?”丘处机昂然道:“咱们来个大比赛,我一人对你们七位,不但比武功,还得斗恒心毅力,斗智巧计谋,这一场大比拚下来,要看到得头来,到底谁是真英雄真豪杰。”这番话只听得江南七怪个个血脉贲张。
韩小莹道:“快说,快说,越难的事儿越好。”朱聪笑道:“比赛修仙炼丹,画符捉鬼,我们可不是你道爷的对手。”丘处机也笑道:“贫道也不会想跟朱二哥比赛偷鸡摸狗,顺手牵羊。”韩小莹嘻嘻一笑,跟着又一迭连声的催促:“快说,快说。”丘处机道:“推本溯源,咱们误打误伤,是为了拯救忠义的后代而起,那么这件事还得归结在这上面。”于是把如何结识郭杨二人、如何追赶段天德的经过说了。江南七怪听在耳中,不住口的痛骂金人暴虐,朝廷官吏无耻。丘处机述毕,说道:“那段天德带出去的,便是郭啸天的妻子李氏,除了柯大哥与韩家兄妹,另外四位都见到他们了。”柯镇恶道:“我记得她的声音,永世不会忘记。”丘处机道:“很好。至于杨铁心的妻子包氏,却不知落在何方。那包氏贫道曾经见过,各位却不认得。贫道与各位赌的就是这回事。因此法子是这样……”韩小莹抢着道:“我们七人去救李氏,你去救包氏,谁先谁胜,是不是?”
丘处机微微一笑道:“说到救人吗,虽然不易,却也难不倒英雄好汉。贫道的主意却还要难得多,费事得多。”柯镇恶道:“还要怎地?”丘处机道:“那两个女子都已怀了身孕,救了她们之后,须得好好安顿,待她们产下孩子,然后我教姓杨的孩子,你们七位教姓郭的孩子……”江南七怪听他越说越奇,都张大了口。韩宝驹道:“怎样?”丘处机道:“过得一十八年,孩子们都十八岁了,咱们再在嘉兴府醉仙楼头相会,大邀江湖上的英雄好汉,欢宴一场。酒酣耳热之余,让两个孩子比试武艺,瞧是贫道的徒弟高明呢,还是七侠的徒弟了得?”江南七怪面面相觑,哑口无言。丘处机又道:“要是七位亲自与贫道比试,就算再胜一场,也不过是以多赢少,也没甚么光彩。待得贫道把全身本事教给了一人,七位也将艺业传给一人。让他二人一对一的比拚,那时如果贫道的徒弟得胜,七侠可非得心服口服不可。”柯镇恶豪气充塞胸臆,铁杖重重在地下一顿,叫道:“好,咱们赌了。”全金发道:“要是这时候那李氏已给段天德害死,那怎么办?”丘处机道:“这就是赌一赌运气了。天老爷要我得胜,有甚么可说的?”韩宝驹道:“好,救孤恤寡,本是侠义道该做之事,就算比你不过,我们总也是作了一件美事。”丘处机大拇指一翘,朗声道:“韩三爷说得不错。七位肯承担将郭氏的孤儿教养成人,贫道先代死去的郭兄谢谢。”说着团团作揖。朱聪道:“你这法子未免过于狡狯。凭这么几句话,就要我兄弟为你费心一十八年?”丘处机脸上变色,仰天大笑。韩小莹愠道:“有甚么好笑?”丘处机道:“我久闻江南七怪大名,江湖上都道七侠急人之难,真是行侠仗义的英雄豪杰,岂知今日一见,嘿嘿!”韩宝驹与张阿生齐声道:“怎样?”丘处机道:“这叫作浪得虚名,见面不如闻名!”江南七怪怒火上冲。韩宝驹在板凳上猛击一掌,正待开言,丘处机道:“古来大英雄真侠士,与人结交是为卖命,只要是义所当为,就算把性命交给了他,又算得甚么?可不曾听说当年荆轲、聂政,有甚么斤斤计较。朱家、郭解扶危济困、急人之难,不见得又讨价还价了。”这番话一顿抢白,朱聪脸上无光,心下惭愧,当即扇子一张,道:“道长说得不错,兄弟知罪了。我们七怪担当这件事就是。”丘处机站起身来,说道:“今日是三月廿四,十八年后的今日正午,大伙儿在醉仙楼相会,让普天下英雄见见,谁是真正的好汉子!”袍袖一拂,满室生风,当即扬长出门。韩宝驹道:“我这就追那段天德去,要是给他躲进了乌龟洞,从此无影无踪,那可要大费手脚了。”七怪中只他一人没有受伤,当下抢出山门,跨上追风黄名驹,急去追赶段天德和李氏。朱聪急叫:“三弟,三弟,你不认得他们啊!”但韩宝驹性子极急,追风黄又是马如其名,果真奔驰如风,早去得远了。
段天德拉了李萍,向外急奔,回头见寺里无人追赶出来,这才稍觉放心,奔到河边,见到一艘小船,跳上船头,举刀喝令船夫开船。江南是水乡之地,河道密如蛛网,小船是寻常代步之具,犹如北方的马匹骡车一般,是以向来有“北人乘马,南人乘船”之说。那船夫见是一个恶狠狠的武官,哪敢违拗,当即解缆摇橹,驾船出城。
段天德心想:“我闯了这个大祸,若回临安,别的不说,我伯父立时就要取我性命,只得且到北边去避一避风头。最好那贼道和江南七怪都伤重身死,我伯父又气得一命呜呼,那时再回去作官不迟。”当下督着船夫一路往北。韩宝驹的坐骑脚程虽快,但尽在旱道上东问西找,自然寻他不着。段天德连转了几次船,更换了身上军官装束,勒逼李萍也换了衣衫。十多日后过江来到扬州,投了客店,正想安顿个处所,以作暂居之计,说也凑巧,忽听到有人在向客店主人打听自己的踪迹。段天德大吃一惊,凑眼从门缝中张望,见是一个相貌奇丑的矮胖子和一个美貌少女,两人都是一口嘉兴土音,料想是江南七怪中的人物,幸好扬州掌柜不大懂两人言语,双方一时说不明白,当下急忙拉了李萍,从后门溜了出去,雇船再行。他不敢稍有停留,沿运河北上,一口气到了山东境内微山湖畔的利国驿。李萍粗手大脚,容貌本陋,这时肚腹隆起,整日价詈骂啼哭,段天德虽是下流胚子,对之却不起非礼之心。两人日常相对,只是相打相骂,没一刻安宁。
过不了几天,那矮胖子和那少女又追到了。段天德只想在屋里悄悄躲过,不料李萍得知来了救星,高声大叫起来。段天德忙用棉被塞住她嘴,狠狠打了她一顿,李萍拚命挣扎呼叫,虽然没让韩宝驹、小莹兄妹发现,却已惊险之至。段天德带了她同逃,原是想以她为质,危急时好令敌人不敢过于紧逼,但眼前情势已变,心想自己单身一人易于逃脱,留着这泼妇在身边实是个大大的祸胎,不如一刀杀却,干手净脚,待韩氏兄妹走后,当即拔出刀来。
李萍时时刻刻在找寻机会,要与这杀夫仇人同归于尽,但每到晚间睡觉之时,就被他缚住了手足,不得其便,这时见他目露凶光,心中暗暗祝祷:“啸哥,啸哥,求你阴灵佑护,教我手刃这个恶贼。我这就来跟你相会了。”当即从怀中取出了丘处机所赠的那柄短剑。这短剑她贴肉而藏,倒没给段天德搜去。段天德冷笑一声,举刀砍将下来。李萍死志已决,丝毫不惧,出尽平生之力,挺短剑向段天德扎去。段天德只觉寒气直逼面门,回刀一挑,想把短剑打落,哪知短剑锋利已极,只听得当啷一声,腰刀断了半截,跌在地下,短剑剑头已抵在自己胸前。段天德大骇,往后便跌,嗤的一声,胸前衣服被划破了一条大缝,自胸至腹,割了长长的一条血痕,只要李萍力气稍大得一点儿,已自遭了破胸开膛之祸。他惊惶之下,忙举起椅子挡住,叫道:“快收起刀子,我不杀你!”李萍这时也已手酸足软,全身乏力,同时腹内胎儿不住跳动,再也不能跟他厮拚,坐在地下连连喘息,手里却紧紧抓住短剑不放。段天德怕韩宝驹等回头再来,如独自逃走,又怕李萍向对头泄露自己形迹,忙逼着她上船又行,仍是沿运河北上,经临清、德州,到了河北境内。
每次上陆小住,不论如何偏僻,过不多时总有人找寻前来,后来除了那矮胖子与女子之外,又多了个手持铁杖的盲人,总算这三人不认得他,都是他在明而对方在暗,得能及时躲开,却也已险象环生。
不久又多了一件大头痛事,李萍忽然疯癫起来,客店之中,旅途之上,时时大声胡言乱语,引人注目,有时扯发撕衣,怪状百出。段天德初时还道她迭遭大变,神智迷糊,但过了数日,猛然省悟,原来她是怕追踪的人失了线索,故意留下形迹,这样一来,要想摆脱敌人的追踪可更加难了。这时盛暑渐过,金风初动,段天德逃避追踪,已远至北国,所携带的银子也用得快要告罄,而仇人仍然穷追不舍,不禁自怨自艾:“老子当初在杭州当官,鸡肉老酒,钱财粉头,那是何等快活,没来由的贪图了人家银子,到牛家村去杀这贼泼妇的恶强盗老公,却来受这活罪。”他几次便欲撇下李萍,自行偷偷溜走,但转念一想,总是不敢,对她暗算加害,又没一次成功。这道护身符竟变成了甩不脱、杀不掉的大累赘,反要提心吊胆的防她来报杀夫之仇,当真苦恼万分。不一日来到金国的京城中都燕京,段天德心想大金京师,地大人多,找个僻静所在躲了起来,只消俟机杀了这泼妇,仇人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自己了。
他满肚子打的如意算盘,不料刚到城门口,城中走出一队金兵来,不问情由,便将二人抓住,逼令二人挑担。李萍身材矮小,金兵给她的担子轻些。段天德肩头却是一副一百来斤的重担,只压得他叫苦连天。
这队金兵随着一名官员一路向北。原来那官是派赴蒙古部族宣示金主敕令的使者。随行护送的金兵乱拉汉人百姓当作脚夫,挑负行李粮食。段天德抗辩得几句,金兵的皮鞭便夹头夹脑的抽将下来。这般情形他倒也阅历甚多,不足为奇,只不过向来是他以皮鞭抽百姓之头,今日却是金兵以皮鞭抽其本人之头而已。皮鞭无甚分别,脑袋却颇有不同了。这时李萍肚子越来越大,挑担跋涉,实是疲累欲死,但她决意要手刃仇人,一路上竭力掩饰,不让金兵发现破绽,好在她自幼务农,习于劳苦,身子又甚是壮健,当下豁出了性命,勉力支撑。数十日中,尽在沙漠苦寒之地行走。这时虽是十月天时,但北国奇寒,这一日竟满天洒下雪花,黄沙莽莽,无处可避风雪。三百余人排成一列,在广漠无垠的原野上行进。正行之间,突然北方传来隐隐喊声,尘土飞扬中只见万马奔腾,无数兵马急冲而来。众人正惊惶间,大队兵马已涌将过来,却是一群败兵。众兵将身穿皮裘,也不知是漠北的一个甚么部族,但见行伍大乱,士众抛弓掷枪,争先恐后的急奔,人人脸现惊惶。有的没了马匹,徒步狂窜,给后面乘马的涌将上来,转眼间倒在马蹄之下。金国官兵见败兵势大,当即四散奔逃。李萍本与段天德同在一起,但众败兵犹如潮水般涌来,混乱中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李萍抛下担子,拚命往人少处逃去,幸而人人只求逃命,倒也无人伤她。
她跑了一阵,只觉腹中阵阵疼痛,再也支持不住,伏倒在一个沙丘之后,就此晕了过去。过了良久良久,悠悠醒来,昏迷中似乎听得一阵阵婴儿啼哭的声音。她尚自迷迷糊糊,不知是已归地府,还是尚在人间,但儿啼声越来越响,她身子一动,忽觉胯间暖暖的似有一物。这时已是夜半,大雪初停,一轮明月从云间钻了出来,她斗然觉醒,不禁失声痛哭,原来腹中胎儿已在患难流离之际诞生出来了。
她疾忙坐起,抱起孩儿,见是一个男孩,喜极流泪,当下用牙齿咬断脐带,贴肉抱在怀里。月光下只见这孩子浓眉大眼,啼声洪亮,面目依稀是亡夫的模样。她雪地产子,本来非死不可,但一见到孩子,竟不知如何的生出一股力气,挣扎着爬起,躲入沙丘旁的一个浅坑中以蔽风寒,眼瞧婴儿,想起亡夫,不禁悲喜交集。在沙坑中躲了一晚,到第二天中午,听得四下无声,鼓勇出去,只见遍地都是死人死马,黄沙白雪之中,抛满了刀枪弓箭,环首四望,竟无一个活人。
她从死兵的背囊中找到些干粮吃了,又从死兵身上找到了火刀火石,割了一块马肉,生火烤了。剥下死兵的皮裘,一件裹住孩子,自己也穿了一件。好在天时酷寒,尸体不腐,她以马肉为食,在战场上挨了十来天,精力渐复,抱了孩子,信步往东走去。这时怀中抱着的是亲生孩儿,那恨之切骨的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本来的满腔悲痛愤恨,登时化为温柔慈爱,大漠中风沙如刀,她只求不刮到孩儿脸上,自己却是丝毫不以为苦。行了数日,地下草木渐多,这日向晚,忽见前面两骑马奔驰而来。乘者见到她的模样,便勒马询问。她连说带比,将遇到败兵、雪地产儿的事说了。那两人是蒙古牧民,虽不懂她言语,但蒙古人生性好客,怜贫恤孤,见她母子可怜,就邀她到蒙古包去饱餐了一顿,好好睡了一觉。蒙古人以游牧为生,赶了牲口东迁西徙,追逐水草,并无定居,用毛毡搭成帐篷以蔽风雪,就叫做蒙古包。这群牧民离开时留下了四头小羊给她。李萍含辛茹苦的抚养婴儿,在大漠中熬了下来。她在水草旁用树枝搭了一所茅屋,畜养牲口,又将羊毛纺条织毡,与牧人交换粮食。忽忽数年,孩子已经六岁了。李萍依着丈夫的遗言,替他取名为郭靖。这孩子学话甚慢,有点儿呆头呆脑,直到四岁时才会说话,好在筋骨强壮,已能在草原上放牧牛羊。母子两人相依为命,勤勤恳恳,牲口渐繁,生计也过得好些了,又都学会了蒙古话,只是母子对话,说的却仍是临安故乡言语。李萍瞧着儿子憨憨的模样,说着甚么“羊儿、马儿”,全带着自己的临安乡下土音,时时不禁心酸:“你爹爹是山东好汉,你也该当说山东话才是。只可惜我跟你爹爹时日太短,没学会他的卷舌头说话,无法教你。”
这一年方当十月,天日渐寒,郭靖骑了一匹小马,带了牧羊犬出去牧羊。中午时分,空中忽然飞来一头黑雕,向羊群猛扑下来,一头小羊受惊,向东疾奔而去。郭靖连声呼喝,那个羊却头也不回的急逃。
他忙骑上小马追去,直追了七八里路,才将小羊赶上,正想牵了小羊回来,突然间前面传来一阵阵隐隐的轰隆之声。郭靖吃了一惊,他小小的心中也不知是甚么,心想或许是打雷。只听得轰雷之声愈来愈响,过了一会,又听得轰隆声中夹着阵阵人喧马嘶。他从未听到过这般的声音,心里害怕,忙牵了小马小羊,走上一个土山,钻在灌木丛里,躲好后再探出头来。只见远处尘土蔽天,无数车马奔驰而至,领队的长官发施号令,军马排列成阵,东一队,西一队,不计其数。众兵将有的头上缠了白色头巾,有的插了五色翎毛。郭靖这时不再害怕,看得很是开心。又过一阵,忽听左首数里外号角声响,几排兵马冲将过来,当先的将官是个瘦长青年,身上披了红色斗篷,高举长刀,领头冲锋。双方兵马冲近,厮杀起来。攻过来的那一队人数甚少,不久便抵敌不住,退了下去,后面又有援兵抵达,只打得杀声震天。眼见攻来的兵马又要支持不住,忽然数十支号角齐声吹动,一阵急鼓,进攻的军士大声欢呼:“铁木真大汗来啦,大汗来啦!”双方军士手不停斗,却不住转头向东方张望。郭靖顺着各人眼光望去,只见黄沙蔽天之中,一队人马急驰而来,队中高高举起一根长杆,杆上挂着几丛白毛。欢呼声由远而近,进攻的兵马勇气百倍,先到的兵马阵脚登时散乱。那长杆直向土山移来,郭靖忙缩向灌木深处,一双光溜溜的小眼仍往外望,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纵马上了土山。他头戴铁盔,下颏生了一丛褐色胡子,双目一转,精光四射。郭靖自不知他便是蒙古部落的酋长铁木真,就算知道,也不懂“大汗”是甚么。
铁木真骑在马上凝望山下的战局,身旁有十余骑随从。过了一会,那身披红色斗篷的少年将军纵马上山,叫道:“父王,敌人人数多,咱们退一下吧!”
铁木真这时已看清楚双方形势,低沉了嗓子道:“你带队向东退却!”他双目望着双方兵马交战,口中传令:“木华黎,你与二带队向西退却。博尔术,你与赤老温带队向北退却。忽必来,你与速不台带队向南退却。见这里大纛高举,号角吹动,一齐回头冲杀。”众将齐声答应,下山率领部属,片刻之间,蒙古兵四下退散。
敌兵齐声欢呼,见到铁木真的白毛大纛仍是竖在山上,四下里都大叫起来:“活捉铁木真,活捉铁木真!”密密麻麻的兵马争先恐后向土山涌来,都不去理会四下退开的蒙古兵卒。万马践沙扬尘,土山四周涌起了一团团黄雾。铁木真站在土山高处,凛然不动,十余名劲卒举起铁盾,在他四周挡去射来的弩箭。铁木真的义弟忽都虎与猛将者勒米率领了三千精兵守在土山周围,箭射刀砍,死守不退。刀光矛影中杀声震天。郭靖瞧得又是兴奋,又是害怕。激战了半个多时辰,数万名敌兵轮番冲击,铁木真部下三千精兵已伤亡四百余名,敌兵也被他们杀伤了千余名。铁木真放眼望去,但见原野上敌军遗尸遍地,鞍上无人的马匹四散奔驰,但敌兵射过来的羽箭兀自力道强劲。眼见东北角敌兵攻得尤猛,守军渐渐抵挡不住,铁木真的第三子窝阔台很是焦急,问道:“爹爹,可以举纛吹号了吗?”铁木真双眼如鹰,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山下敌兵,低沉了嗓子道:“敌兵还没有疲!”这时东北角上敌军调集重兵猛攻,竖了三杆黑纛,显然是有三名大将在那里督战。蒙古兵渐渐后退。者勒米奔上土山,叫道:“大汗,孩儿们抵挡不住啦!”铁木真怒道:“挡不住?你夸甚么英雄好汉?”
者勒米脸上变色,从军士手中抢了一柄大刀,荷荷狂叫,冲入敌阵,杀开一条血路,直冲到黑纛之前。敌军主将见他来势凶猛,勒马退开。者勒米手起刀落,将三名持纛大汉一一砍死,抛下大刀,双手抱住三杆黑纛回上土山,倒转了插入土中。敌军见他如此悍勇,尽皆骇然。蒙古兵欢呼狂叫,将东北角上的缺口又堵住了。
又战良久,西南角上敌军中忽有一名黑袍将军越众而出,箭无虚发,接连将蒙古兵射倒了十余人。两名蒙古将官持矛冲上前去,被他嗖嗖两箭,都倒撞下马来。铁木真夸道:“好箭法!”话声未毕,那黑袍将军已冲近土山,弓弦响处,一箭正射在铁木真颈上,接着又是一箭,直向铁木真肚腹上射来。铁木真左颈中箭,眼见又有箭到,急提马缰,坐骑倏地人立,这一箭劲力好生厉害,从马胸插入,直穿没羽,那马扑地倒了。蒙古军见主帅中箭落马,人人大惊失色。敌军呐喊声中,如潮水般冲杀上来。窝阔台替父亲拔出颈中箭羽,撕下衣襟,要替他裹伤。铁木真喝道:“别管我,守住了山口。”窝阔台应命转身,抽箭射倒了两名敌兵。
忽都虎从西边率队迎战,只打得箭尽枪折,只得退了回来。者勒米红了眼,叫道:“忽都虎,像兔子般逃跑吗?”忽都虎笑道:“谁逃呀?我没了箭。”铁木真坐倒在地,从箭袋里抽出一把羽箭掷过去。忽都虎接过箭来,弓弦连响,对面黑纛下一名将军中箭落马。忽都虎猛冲下山,抢过那将军的骏马,回上山来。铁木真赞道:“好兄弟,真有你的!”忽都虎满身是血,低声道:“可以举纛吹号了吗?”铁木真伸手按住头颈里的创口,鲜血从手掌里直流出来,说道:“敌军还没疲,再支持一会。”忽都虎跪了下家,求道:“我们甘愿为你战死,但大汗你身子要紧。”铁木真牵过一匹马来,奋力上鞍,叫道:“大家牢牢守住了!”挥动长刀,劈死了三名冲上土山的敌兵。敌军忽见铁木真重行上马,不禁气为之夺,败退下山,攻势顿缓。铁木真见敌势少衰,叫道:“举纛,吹号!”蒙古兵大叫声中,一名卫上站上马背,将白毛大纛高高举起,号角呜呜吹动。四下里杀声震天,远处一排排蒙古兵势若奔雷般冲将过来。敌军人数虽众,但都聚集在土山四周围攻,外围的队伍一溃,中间你推我挤,乱成一团。那黑袍将军见势头不对,大声喝令约束,但阵势已乱,士无斗志,不到半个时辰,大军已被冲得土崩瓦解,大股歼灭,小股逃散。那黑袍将军骑了一匹黑马,落荒而走。铁木真叫道:“抓住这贼子的,赏黄金三斤。”数十名蒙古健儿大呼追去。那黑袍将军箭无虚发,当者落马,一口气射倒了十余人。余人不敢迫近,被他催马急奔,竟尔逃去。郭靖躲在树丛中遥遥望见,小心灵中对那黑袍将军好生钦仰。
这一仗铁木真大获全胜,把世仇泰亦赤兀部歼灭了一大半,料得从此不足为患,回想当年被泰亦赤兀部所擒,颈带木枷,痛受殴辱,这场大仇今日方雪,颈中创口兀自流血不止,但心中欢畅,忍不住仰天长笑。众将士欢声动地,拥着大汗收兵凯旋。郭靖待大众走远,清理战场的士辛也因天黑归去,这才从树丛中溜将出来,回到家里时已是半夜,正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见儿子回来,喜从天降。郭靖说起刚才所见,虽是结结巴巴的口齿不清,却也说了个大概。李萍见他眉飞色舞,并无俱色,心想孩子虽小,人又蠢笨,终是将门之后,倒也大有父风,不禁又喜又悲。第三日早上,李萍拿了手织的两条毛毡,到三十里外的市集去换粮食。郭靖自在门外放羊,想起前日在土山上所见的恶战,觉得好玩之极,举起赶羊的鞭子,骑在马背上使将起来,口中大声吆喝,驱赶羊群,自觉俨然是大将军领兵打仗一般。正玩得高兴,忽听得东边马蹄声响,一骑匹马慢慢踱来,马背一人俯首伏在鞍上。那马蹄到临近,停了脚步,马上那人抬起头来。郭靖吓了一跳,不禁惊叫出声。只见那人满脸又是泥沙,又是血污,正是前日所见的那个黑袍将军。他左手拿着一柄刀头已断的半截马刀,刀上凝结了紫红的血渍,力杀追敌的弓箭却已不知去向,想是前日逃脱后又曾遭遇过敌人。右赖上老大一个伤口,正不住流血,马腿上也受了伤。只见他身子摇晃,眼中布满红丝,嘶嘎了声音叫道:“水,水……给我水?”
郭靖忙进屋去,在水缸里舀了一碗清水,捧到门口。那人夹手夺过,咕嘟咕嘟全喝了下去,说道:“再拿一碗来!”郭靖又去倒了一碗。那人喝到一半,脸上血水滴在碗里,半碗清水全成红色。那人哈哈一笑,忽然脸上筋肉扭动,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晕了过去。
郭靖大声惊呼,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阵,那人悠悠醒转,叫道:“你给马喝水,有吃的没有?”郭靖拿了几块熟羊肉给他吃了,又提水给马饮了。
那人一顿大嚼,登时精神勃勃,一骨碌跳起身来,叫道:“好兄弟,多谢你!”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粗大的黄金镯子,递给郭靖,道:“给你!”郭靖摇头道:“妈妈说的,应当接待客人,不可要客人东西。”那人哈哈大笑,叫道:“好孩子,好孩子!”将金镯套回手腕,撕下半幅衣襟,包扎好自己脸上与马腿的伤口。突然东边隐隐传来马群奔驰之声,那人满脸怒容,喝道:“哼,竟是放不过我!”两人出门向东遥望,见远处尘土飞扬,人马不计其数,正向这里奔来。
那人道:“好孩子,你家里有小弓箭吗?”郭靖道:“有!”转身入内。那人听了,脸露喜色,却见郭靖拿了自己玩耍的小弓小箭出来。那人哈哈一笑,随即眉头一皱,道:“我要跟人打仗,要大的!”郭靖摇了摇头。
这时追兵愈来愈近,远远已望得见旗帜晃动。那人心想坐骑受伤,大漠上奔逃不远,在此处躲藏虽然危险,却已无第二条路可走,便道:“我一个人打他们不过,要躲起来。”眼见茅屋内外实是无地可躲,情势紧迫,便向屋旁一个大干草堆指了指,说道:“我躲在这里。你把我的马赶得越远越好。你也远远躲了开去,别让他们见到。”说着钻进了干草堆中。蒙古人一过炎夏,便割草堆积,冬日饲养牲口,烧火取暖,全凭干草,是以草堆往往比住人的蒙古包还大。那将军躲入了草堆,若非仔细搜索,倒也不易发觉。
郭靖在黑马臀上刷刷两鞭,那黑马纵蹄狂奔,跑得远远的才停下来吃草。郭靖骑了小马,向西驰去。追兵望见有人,两名军士骑马赶来。郭靖的小马奔跑不快,不久便给追上了。两名军士喝问:“孩子,见到一个骑黑马的汉子吗?”郭靖不会说谎,张大了嘴不答。两名军士又问几句,见他傻里傻气,始终不答,便道:“带他见大王子去!”拉着小马的缰绳,将他带到茅屋之前。
郭靖心中打定了主意:“我只是不说。”只见无数蒙古战士簇拥着一个身披红色斗篷的瘦长青年。郭靖记得他的脸孔,这人昨天曾领兵大战,士卒个个听他号令,知道他是黑袍将军的敌人。那大王子大声喝道:“小孩怎么说?”两名军士道:“这小孩吓坏了,话也不会说。”大王子凝目四望,突然见到那匹黑马在远处吃草,低沉了声音道:“是他的马吗?去拉来瞧瞧。”十名蒙古兵分成五组,从五个不同的方向悄悄朝黑马围去。待那黑马惊觉,昂头想逃,已没了去路。大王子见了牵过来的黑马,哼了一声道:“这不是哲别的马吗?”众军士齐声道:“正是!”大王子提起马鞭,刷的一声,在郭靖的小脑袋上抽了一下,喝道:“他躲在哪里?快说。你可别想骗我!”
哲别躲在干草堆里,手中紧紧握住长刀,眼见郭靖吃了一鞭,额上登时起了一道殷红的血痕,心中突突乱跳。他知这人是铁木真的长子术赤,残酷狠辣,名闻大漠,心想孩子定会受不住恐吓而说了出来,那只有跳出来决死一拚。郭靖痛得要哭,却拚命忍住眼泪,昂头道:“你为甚么打我?我又没做坏事!”他只知做了坏事才该挨打。术赤怒道:“你还倔强!”刷的又是一鞭,郭靖大哭起来。这时众兵丁已在郭靖家中搜查一过,两名军士挺着长矛往干草堆中乱刺,幸好那草堆甚大,没刺到哲别藏身的所在。术赤道:“坐骑在这里,他一定不会逃远。小孩,你说不说?”刷刷刷,接连又是三鞭。郭靖伸手想去抓他鞭子,却哪里抓得着?突然间远处号角声响,众军士道:“大汗来啦!”术赤住手不打,拍马迎了上去。众军士拥着铁木真驰来。术赤迎上去叫了一声:“爹爹!”前日铁木真被哲别这一箭射得伤势极重,在激战时强行忍住,收兵之后,竟痛晕了数次。大将者勒米和铁木真的三子窝阔台轮流用口吸吮他创口瘀血,或咽或吐。众将士与他的四个儿子在床边守候了一夜,到第二日清晨,方脱险境。蒙古兵侦骑四出,众人立誓要抓住哲别,将他四马裂体,乱刀分尸,为大汗报那一箭之仇。第二日傍晚,一小队蒙古兵终于遇上哲别,却被他杀伤数人逃脱,但哲别也受了伤。铁木真得讯,先派长子追赶,再亲率次子察合台、三子窝阔台、幼子拖雷一齐赶来。术赤向黑马一指,道:“爹爹,找到那贼子的黑马啦!”铁木真道:“我不要马,要人。”术赤道:“是,咱们一定能找到。”奔回到郭靖面前,拔出腰刀,在空中虚劈两刀,喝道:“你说不说?”郭靖被他打得满脸是血,反而更加倔强,不住叫道:“我不说,我不说!”铁木真听这孩子说话天真,不说“不知道”而说“我不说”,那必是知晓哲别的所在,低声对三子窝阔台道:“你去骗这小孩说出来。”
窝阔台笑嘻嘻的走到郭靖面前,从自己头盔上拔下两根金碧辉煌的孔雀翎毛,拿在手里,笑道:“你说出来,我把这个给你。”郭靖仍道:“我不说。”
射雕英雄传
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的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江畔一排数十株乌柏树,叶子似火烧般红,正是八月天时。村前村后的野草刚起始变黄,一抹斜阳映照之下,更增了几分萧索。两株大松树下围着一堆村民,男男女女和十几个小孩,正自聚精会神的听着一个瘦削的老者说话。那说话人五十来岁年纪,一件青布长袍早洗得褪成了蓝灰色。只听他两片梨花木板碰了几下,左手中竹棒在一面小羯鼓上敲起得得连声。唱道:
“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
那说话人将木板敲了几下,说道:“这首七言诗,说的是兵火过后,原来的家家户户,都变成了断墙残瓦的破败之地。小人刚才说到那叶老汉一家四口,悲欢离合,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他四人给金兵冲散,好容易又再团聚,欢天喜地的回到故乡,却见房屋已给金兵烧得干干净净,无可奈何,只得去到汴梁,想觅个生计。不料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四人刚进汴梁城,迎面便过来一队金兵。带兵的头儿一双三角眼觑将过去,见那叶三姐生得美貌,跳下马来,当即一把抱住,哈哈大笑,便将她放上了马鞍,说道:‘小,跟我回家,服侍老爷。’那叶三姐如何肯从?拚命挣扎。那金兵长官喝道:‘你不肯从我,便杀了你的父母!’提起狼牙棒,一棒打在那叶三郎的头上,登时脑浆迸裂,一命鸣呼。正是:
阴世新添枉死鬼,阳间不见少年人!
“叶老汉和妈妈吓得呆了,扑将上去,搂住了儿子的死尸,放声大哭。那长官提起狼牙棒,一棒一个,又都了帐。那叶三姐却不啼哭,说道:‘长官休得凶恶,我跟你回家便了!’那长官大喜,将叶三姐带得回家。不料叶三姐觑他不防,突然抢步过去,拔出那长官的腰刀,对准了他心口,一刀刺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刀刺去,眼见便可报得父母兄弟的大仇。不料那长官久经战阵,武艺精熟,顺手一推,叶三姐登时摔了出去。那长官刚骂得一声:‘小贱人!’叶三姐已举起钢刀,在脖子中一勒。可怜她:
花容月貌无双女,惆怅芳魂赴九泉。”
他说一段,唱一段,只听得众村民无不咬牙切齿,愤怒叹息。那人又道:“众位看官,常言道得好:
为人切莫用欺心,举头三尺有神明。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吃人。
“可是那金兵占了我大宋天下,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却又不见他遭到什么报应。只怪我大宋官家不争气,我本来兵多将广,可是一见到金兵到来,便远远的逃之夭夭,只剩下老百姓遭殃。好似那叶三姐一家的惨祸。江北之地,实是成千成万,便如家常便饭一般。诸君住在江南,当真是在天堂里了,怕只怕金兵何日到来。正是:宁作太平犬,莫为乱世人。小人张十五,今日路经贵地,服侍众位看官这一段说话,叫作《叶三姐节烈记》。话本说彻,权作散场。”将两片梨花木板拍拍拍的乱敲一阵,托出一只盘子。众村民便有人拿出两文三文,放入木盘,霎时间得了六七十文。张十五谢了,将铜钱放入囊中,便欲起行。村民中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大汉,说道:“张先生,你可是从北方来吗?”张十五见他身材魁梧,浓眉大眼,便道:“正是。”那大汉道:“小弟作东,请先生去饮上三杯如何?”张十五大喜,说道:“素不相识,怎敢叨扰?”那大汉笑道:“喝上三杯,那便相识了。我姓郭,名叫郭啸天。”指着身旁一个白净面皮的汉子道:“这位是杨铁心杨兄弟。适才我二人听先生说唱叶三姐节烈记,果然是说得好,却有几句话想要请问。”张十五道:“好说,好说。今日得遇郭杨二位,也是有缘。”郭啸天带着张十五来到村头一家小酒店中,在张饭桌旁坐了。小酒店的主人是个跛子,撑着两根拐杖,慢慢烫了两壶黄酒,摆出一碟蚕豆、一碟咸花生,一碟豆腐干,另有三个切开的咸蛋,自行在门口板凳上坐了,抬头瞧着天边正要落山的太阳,却不更向三人望上一眼。
郭啸天斟了酒,劝张十五喝了两杯,说道:“乡下地方,只初二、十六方有肉卖。没了下酒之物,先生莫怪。”张十五道:“有酒便好。听两位口音,遮莫也是北方人。”杨铁心道:“我两兄弟原是山东人氏。只因受不了金狗的肮脏气,三年前来到此间,爱这里人情厚,便住了下来。刚才听得先生说道,我们住在江南,犹似在天堂里一般,怕只怕金兵何日到来,你说金兵会不会打过江来?”
张十五叹道:“江南花花世界,遍地皆是金银,放眼但见,金兵又有哪一日下想过来?只是他来与不来,拿主意的却不是金国,而是临安的大宋朝廷。”郭啸天和杨铁心齐感诧异,同声问道:“这却是怎生说?”
张十五道:“我中国百姓,比女真人多上一百倍也还不止。只要朝廷肯用忠臣良将,咱们一百个打他一个,金兵如何能够抵挡?我大宋北方这半壁江山,是当年徽宗、钦宗、高宗他父子三人奉送给金人的。这三个皇帝任用奸臣,欺压百姓,把出力抵抗金兵的大将罢免的罢免,杀头的杀头。花花江山,双手送将过去,金人却之不恭,也只得收了。今后朝廷倘若仍是任用奸臣,那就是跪在地下,请金兵驾到,他又如何不来?”郭啸天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只拍得杯儿、筷儿、碟儿都跳将起来,说道:“正是!”
张十五道:“想当年徽宗道君皇帝一心只想长生不老,要做神仙,所用的奸臣,像蔡京、王黼,是专帮皇帝搜括的无耻之徒;像童贯、梁师成,是只会吹牛拍马的太监;像高俅、李邦彦,是陪皇帝嫖院玩耍的浪子。道君皇帝正事诸般不理,整日里若不是求仙学道,便是派人到处去找寻希奇古怪的花木石头。一旦金兵打到眼前来,他束手无策,头一缩,便将皇位传给了儿子钦宗。那时忠臣李纲守住了京城汴梁,各路大将率兵勤王,金兵攻打不进,只得退兵,不料想钦宗听信了奸臣的话,竟将李纲罢免了,又不用威名素着、能征惯战的宿将,却信用一个自称能请天神天将、会得呼风唤雨的骗子郭京,叫他请天将守城。天将不肯来,这京城又如何不破?终于徽宗、钦宗都给金兵掳了去。这两个昏君自作自受,那也罢了,可害苦了我中国千千万万百姓。”
郭啸天、杨铁心越听越怒。郭啸天道:“靖康年间徽钦二帝被金兵掳去这件大耻,我们听得多了。天神天将甚么的,倒也听见过的,只道是说说,岂难道真有此事?”张十五道:“那还有假的?”杨铁心道:“后来康王在南京接位做皇帝,手下有韩世忠、岳爷爷这些天将,本来大可发兵北伐,就算不能直捣黄龙,要收复京城汴梁,却也并非难事。只恨秦桧这奸贼一心想议和,却把岳爷爷害死了。”
张十五替郭、杨二人斟了酒,自己又斟一杯,一口饮干,说道:“岳爷爷有两句诗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两句诗当真说出了中国全国百姓的心里话。唉,秦桧这大奸臣运气好,只可惜咱们迟生了六十年。”郭啸天问道:“若是早了六十年,却又如何?”张十五道:“那时凭两位这般英雄气概,豪杰身手,去到临安,将这奸臣一把揪住,咱三个就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却又不用在这里吃蚕豆、喝冷酒了!”说着三人大笑。杨铁心见一壶酒已喝完了,又要了一壶,三人只是痛骂秦桧。那跛子又端上一碟蚕豆、一碟花生,听他三人骂得痛快,忽然嘿嘿两声冷笑。杨铁心道:“曲三,怎么了?你说我们骂秦桧骂得不对吗?”那跛子曲三道:“骂得好,骂得对,有甚么不对?不过我曾听得人说,想要杀岳爷爷议和的,罪魁祸首却不是秦桧。”三人都感诧异,问道:“不是秦桧?那么是谁?”曲三道:“秦桧做的是宰相,议和也好,不议和也好,他都做他的宰相。可是岳爷爷一心一意要灭了金国,迎接徽钦二帝回来。这两个皇帝一回来,高宗皇帝他又做甚么呀?”他说了这几句话,一跷一拐的又去坐在木凳上,抬头望天,又是一动不动的出神。这曲三瞧他容貌也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可是弓腰曲背,鬓边见白,从背后瞧去,倒似是个老头子模样。
张十五和郭杨二人相顾哑然。隔了半晌,张十五道:“对,对!这一位兄弟说得很是。真正害死岳爷爷的罪魁祸首,只怕不是秦桧,而是高宗皇帝。这个高宗皇帝,原本无耻得很,这种事情自然做得出来。”
郭啸天问道:“他却又怎么无耻了?”张十五道:“当年岳爷爷几个胜仗,只杀得金兵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只有逃命之力,更无招架之功,而北方我中国义民,又到处起兵抄鞑子的后路。金人正在手忙脚乱、魂不附体的当儿,忽然高宗送到降表,说要求和。金人的皇帝自然大喜若狂,说道:议和倒也可以,不过先得杀了岳飞。于是秦桧定下奸计,在风波亭中害死了岳爷爷。绍兴十一年十二月,岳爷爷被害,只隔得一个月,到绍兴十二年正月,议和就了。宋金两国以淮水中流为界。高宗皇帝向金国称臣,你道他这道降表是怎生书写?”杨铁心道:“那定是写得很不要脸了。”张十五道:“可不是吗?这道降表,我倒也记得。高宗皇帝名叫赵构,他在降表中写道:‘臣构言:既蒙恩造,许备藩国,世世子孙,谨守臣节。每年皇帝生辰并正旦,遣使称贺不绝。岁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他不但自己做奴才,还叫世世子孙都做金国皇帝的奴才。他做奴才不打紧,咱们中国百姓可不是跟着也成了奴才?”
砰的一声,郭啸天又在桌上重重拍了一记,震倒了一只酒杯,酒水流得满桌,怒道:“不要脸,不要脸!这鸟皇帝算是哪一门子的皇帝!”张十五道:“那时候全国军民听到了这个讯息,无不愤慨之极。淮水以北的百姓眼见河山恢复无望,更是伤心泣血。高宗见自己的宝座从此坐得稳若泰山,便道是秦桧的大功。秦桧本来已封到鲁国公,这时再加封太师,荣宠无比,权势薰天。高宗传孝宗,孝宗传光宗,金人占定了我大半边江山。光宗传到当今天子庆元皇帝手里,他在临安已坐了五年龙廷,用的是这位韩胄韩宰相,今后的日子怎样?嘿嘿,难说,难说!”说着连连摇头。郭啸天道:“甚么难说?这里是乡下地方,尽说无妨,又不比临安城里,怕给人听了去惹祸。韩胄这贼宰相,哪一个不说他是大大的奸臣?说到祸国殃民的本事,跟秦桧是拜把子的兄弟。”张十五说到了眼前之事,却有些胆小了,不敢再那么直言无忌,喝了一杯酒,说道:“叨扰了两位一顿酒,小人却有一句话相劝,两位是血性汉子,说话行事,却还得小心,免惹祸端。时势既是这样,咱们老百姓也只有混口苦饭吃,挨日子罢啦,唉!正是: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杨铁心问道:“这四句诗,说的又是甚么故事?”张十五道:“那倒不是故事。说的是我大宋君臣只顾在西湖边上饮酒作乐,观赏歌舞,打算世世代代就把杭州当作京师,再也不想收复失地、回汴梁旧京去了。”
张十五喝得醺醺大醉,这才告辞,脚步踉跄,向东往临安而去,只听他口中独自喃喃的念着岳飞那首《满江红》中的句子:“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郭啸天付了酒钱,和杨铁心并肩回家。他两人比邻而居,行得十余丈,便到了家门口。
郭啸天的浑家李氏正在赶鸡入笼,笑道:“哥儿俩又喝饱了酒啦。杨叔叔,你跟嫂子一起来我家吃饭吧,咱们宰一只鸡。”杨铁心笑道:“好,今晚又扰嫂子了。我家里那个养了这许多鸡鸭,只是白费粮食,不舍得杀他一只两只,老是来吃你的。”李氏道:“你嫂子就是心好,说这些鸡鸭从小养大的,说甚么也狠不下心来杀了。”杨铁心笑道:“我说让我来杀,她就要哭哭啼啼的,也真好笑。今儿晚我去打些野味,明儿还请大哥大嫂。”郭啸天道:“自己兄弟,说甚么还请不还请?今儿晚咱哥儿一起去打。”当晚三更时分,郭杨二人躲在村西七里的树林子中,手里拿着弓箭猎叉,只盼有只野猪或是黄麖夜里出来觅食。两人已等了一个多时辰,始终没听到有何声息。正有些不耐烦了,忽听得林外传来一阵铎铎铎之声,两人心中一凛,均觉奇怪:“这是甚么?”
就在此时,忽听得远处有几人大声吆喝:“往哪里走?”“快给我站住!”接着黑影晃动,一人闪进林中,月光照在他身上,郭杨二人看得分明,不由得大奇,原来那人撑着两根拐杖,却是村头开小酒店的那个跛子曲三。只见他左拐在地下一撑,发出铎的一声,便即飞身而起,躲在树后,这一下实是高明之极的轻身功夫。郭杨两人不约而同的伸出一手,互握了一下,心中均是惊诧万分:“我们在牛家村住了三年,全不知这跛子曲三武功竟然如此了得!”当下躲在长草之中,不敢稍动。只听得脚步声响,三个人追到林边,低声商议了几句,便一步步的踏入林来。只见三人都是武官装束,手中青光闪烁,各握着一柄单刀。一人大声喝道:“兀那跛子,老子见到你了,还不跪下投降?”曲三却只是躲在树后不动。三名武官挥动单刀,呼呼虚劈,渐渐走近,突然间波的一声,曲三右拐从树后戳出,正中一名武官胸口,势道甚是劲急。那武官一下闷哼,便向后飞了出去,摔在地下。另外两名武官挥动单刀,向曲三砍去。曲三右拐在地下一撑,向左跃开数尺,避开了两柄单刀,左拐向一名武官面门点去。那武官武功也自不弱,挺刀挡架。曲三不让他单刀碰到拐杖,左拐收回着地,右拐扫向另一名武官腰间。只见他双拐此起彼落,快速无伦,虽然一拐须得撑地支持身子,只余一拐空出来对敌,却是丝毫不落下风。郭杨二人见他背上负着一个包裹,甚是累赘,斗了一会,一名武官钢刀砍去,削在他包裹之上,当啷一声,包裹破裂,散出无数物事。曲三乘他欢喜大叫之际,右拐挥出,拍的一声,一名武官顶门中拐,扑地倒了。余下那人大骇,转身便逃。他脚步甚快,顷刻间奔出数丈。曲三右手往怀中一掏,跟着扬手,月光下只见一块圆盘似的黑物飞将出去,托的一下轻响,嵌入了那武官后脑。那武官惨声长叫,单刀脱手飞出,双手乱舞,仰天缓缓倒下,扭转了几下,就此不动,眼见是不能活了。郭杨二人见跛子曲三于顷刻之间连毙三人,武功之高,生平从来未见,心中都是怦怦乱跳,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均想:“这人击杀命官,犯下了滔天大罪。我们若是给他发觉,只怕他要杀人灭口,我兄弟俩可万万不是敌手。”却见曲三转过身来,缓缓说道:“郭兄,杨兄,请出来吧!”郭杨二人大吃一惊,只得从草丛中长身而起,手中紧紧握住了猎叉。杨铁心向郭啸天手中猎叉瞧了一眼,随即踏上两步。曲三微笑道:“杨兄,你使杨家枪法,这猎叉还将就用得。你义兄使的是一对短戟,兵刃可太不就手了,因此你挡在他身前。好好,有义气!”杨铁心给他说穿了心事,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曲三又道:“郭兄,就算你有双戟在手,你们两位合力,斗得过我吗?”郭啸天摇头道:“斗不过!我兄弟俩当真有眼无珠,跟你老兄在牛家村同住了这么些年,全没瞧出你老兄是一位身怀绝技的高手。”曲三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我双腿已废,还说得上甚么绝技不绝技?”似乎十分的意兴阑珊,又道:“若在当年,要料理这三个宫中的带刀侍卫,又怎用得着如此费事?唉,不中用了,不中用了。”郭杨二人对望一眼,不敢接口。曲三道:“请两位帮我跛子一个忙,将这三具尸首埋了,行不行?”郭杨二人又对望一眼,杨铁心道:“行!”
二人用猎叉在地下掘了个大坑,将三具尸体搬入。搬到最后一具时,杨铁心见那个黑色的盘形之物兀自嵌在那武官后脑,深入数寸,于是右手运劲,拔了出来,着手重甸甸地,原来是个铁铸的八卦,在尸身上拭去了血渍,拿过去交给曲三。曲三道:“劳驾!”将铁八卦收入囊中,解下外袍摊在地下,捡起散落的各物,一一放入袍中包起。郭杨二人搬土掩埋尸首,斜眼看去,见有三个长长的卷轴,另有不少亮晶晶的金器玉器。曲三留下一把金壶、一只金杯不包入袍中,分别交给郭杨二人,道:“这些物事,是我去临安皇宫中盗来的。皇帝害苦了百姓,拿他一些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金银,算不得是贼赃。这两件金器,转送给了两位。”
郭杨二人听说他竟敢到皇宫中去劫盗大内财物,不由得惊呆了,都不敢伸手去接。
曲三厉声道:“两位是不敢要呢?还是不肯要?”郭啸天道:“我们无功不受禄,不能受你的东西。至于今晚之事,我兄弟俩自然决不泄漏一字半句,老兄尽管放心。”曲三道:“哼,我怕你们泄漏了秘密?你二人的底细,我若非早就查得清清楚楚,今晚岂能容你二位活着离开?郭兄,你是梁山泊好汉地佑星赛仁贵郭盛的后代,使的是家传戟法,只不过变长为短,化单为双。杨兄,你祖上杨再兴是岳爷爷麾下的名将。你二位是忠义之后,北方沦陷,你二人流落江湖,其后八拜为交,义结金兰,一起搬到牛家村来居住。是也不是?”
郭杨二人听他将自己身世来历说得一清二楚,更是惊讶无比,只得点头称是。曲三道:“你二位的祖宗郭盛和杨再兴,本来都是绿林好汉,后来才归顺朝廷,为大宋出力。劫盗不义之财,你们的祖宗都干过了的。这两件金器,到底收是不收?”杨铁心寻思:“若是不收,定然得罪了他。”只得双手接过,说道:“如此多谢了!”曲三霁然色喜,提起包裹缚在背上,说道:“回家去吧!”当下三人并肩出林。曲三道:“今晚大有所获,得到了道君皇帝所画的两幅画,又有他写的一张字。这家伙做皇帝不成,翎毛丹青,瘦金体的书法,却委实是妙绝天下。”郭杨二人也不懂甚么叫作“翎毛丹青”与“瘦金体的书法”,只唯唯而应。走了一会,杨铁心道:“日间听那说话的先生言道,我大宋半壁江山,都送在这道君皇帝手里,他画的画、写的字,又是甚么好东西了?老兄何必甘冒大险,巴巴的到皇宫去盗了出来?”曲三微笑道:“这个你就不懂了。”郭啸天道:“这道君皇帝既然画得一笔好画,写得一手好字,定是聪明得很的,只可惜他不专心做皇帝。我小时候听爹爹说,一个人不论学武,只能专心做一件事,倘若东也要抓,西也要摸,到头来定然一事无成。”曲三道:“资质寻常之人,当然是这样,可是天下尽有聪明绝顶之人,文才武学,书画琴棋,算数韬略,以至医卜星相,奇门五行,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只不过你们见不着罢了。”说着抬起头来,望着天边一轮残月,长叹一声。
月光映照下,郭杨二人见他眼角边忽然渗出了几点泪水。郭杨二人回到家中,将两件金器深深埋入后院地下,对自己妻室也不吐露半句。两人此后一如往日,耕种打猎为生,闲来习练兵器拳脚,便只两人相对之时,也决不提及此事。两人有时也仍去小酒店对饮几壶,那跛子曲三仍是烫上酒来,端来蚕豆、花生等下酒之物,然后一跷一拐的走开,坐在门边,对着大江自管默默想他的心事,那晚林中夜斗,似乎从来就不曾有过。但郭杨二人瞧向他的眼色,自不免带上了几分敬畏之意。秋尽冬来,过一天冷似一天。这一日晚间刮了半夜北风,便下起雪来。第二日下得更大,银絮飞天,琼瑶匝地,四下里都白茫茫的。杨铁心跟浑家包氏说了,今晚整治酒肴,请义兄夫妇过来饮酒赏雪。吃过中饭后,他提了两个大葫芦,到村头酒店去沽酒,到得店前,却见一对板门关得紧紧地,酒帘也收了起来。杨铁心打了几下门,叫道:“曲三哥,跟你沽三斤酒。”却不听得应声。隔了一会,他又叫了几声,屋内仍无应声,走到窗边向内一张,只见桌上灰尘积得厚厚地,心想:“几天没到村头来,原来曲三已有几天不在家了。可别出了事才好。”当下只得冲风冒雪,到五里外的红梅村去买了酒,就便又买了一只鸡,回到家来,把鸡杀了,请浑家整治。他浑家包氏,闺名惜弱,便是红梅村私塾中教书先生的,嫁给杨铁心还不到两年。当晚包氏将一只鸡和着白菜、豆腐、粉丝放入一只大瓦罐中,在炭火上熬着,再切了一盘腊鱼腊肉。到得傍晚,到隔壁去请郭啸天夫妇饮酒。
郭啸天欣然过来。他浑家李氏却因有了身孕,这几日只是呕酸,吃了东西就吐,便推辞不来。李氏的闺名单字一个萍字,包惜弱和她有如姊妹一般,两人在房中说了好一阵子话。包惜弱给她泡了一壶热茶,这才回家来张罗,却见丈夫和郭啸天把炭炉搬在桌上,烫了酒,两人早在吃喝了。郭啸天道:“弟妹,我们不等你了。快来请坐。”郭杨二人交好,又都是豪杰之士,乡下人家更不讲究甚么男女避嫌的礼法。包惜弱微笑答应,在炭炉中添了些炭,拿一只酒杯来斟了酒,坐在丈夫下首,见两人脸上都是气忿忿地,笑问:“又有甚么事,惹得哥儿俩生气了?”杨铁心道:“我们正在说临安朝廷中的混帐事。”郭啸天道:“昨儿我在众安桥头喜雨阁茶楼,听人谈到韩胄这贼宰相的事。那人说得有头有尾,想来不假。他说不论哪一个官员上书禀报,公文上要是不注明‘并献某某物’的字样,这贼宰相压根儿就不瞧他的文书。”杨铁心叹道:“有这样的皇帝,就有这样的宰相;有这样的宰相,就有这样的官吏。临安涌金门外的黄大哥跟我说,有一日他正在山边砍柴,忽然见到大批官兵拥着一群官儿们过来,却是韩宰相带了百官到郊外游乐,他自管砍柴,也不理会。忽听得那韩胄叹道:‘这里竹篱茅舍,真是绝妙的山野风光,就可惜少了些鸡鸣犬吠之声!’他话刚说完不久,忽然草丛里汪汪汪的叫了起来。”包惜弱笑道:“这狗儿倒会凑趣!”杨铁心道:“是啊,真会凑趣。那狗子叫了一会,从草里钻将出来,你道是甚么狗子?却原来是咱们临安府的堂堂府尹赵大人。”包惜弱笑弯了腰,直叫:“啊哟!”郭啸天道:“赵大人这一扮狗叫,指日就要高升。”杨铁心道:“这个自然。”
三人喝了一会酒,只见门外雪下得更大了。热酒下肚,三人身上都觉得暖烘烘的,忽听得东边大路上传来一阵踏雪之声,脚步起落极快,三人转头望去,却见是个道士。那道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全身罩满了白雪,背上斜插一柄长剑,剑把上黄色丝条在风中左右飞扬,风雪满天,大步独行,实在气概非凡。郭啸天道:“这道士身上很有功夫,看来也是条好汉。只没个名堂,不好请教。”杨铁心道:“不错,咱们请他进来喝几杯,交交这个。”两人都生性好客,当即离座出门,却见那道人走得好快,晃眼之间已在十余丈外,却也不是发足奔跑,如此轻功,实所罕见。两人对望了一眼,都感惊异。杨铁心扬声大叫:“道长,请留步!”喊声甫歇,那道人倏地回身,点了点头。杨铁心道:“天冻大雪,道长何不过来饮几杯解解寒气?”那道人冷笑一声,健步如飞,顷刻间来到门外,脸上满是鄙夷不屑之色,冷然道:“叫我留步,是何居心?爽爽快快说出来罢!”杨铁心心想我们好意请你喝酒,你这道人却恁地无礼,当下扬头不睬。郭啸天抱拳道:“我们兄弟正自烤火饮酒,见道长冒寒独行,斗胆相邀,冲撞莫怪。”那道人双眼一翻,朗声道:“好好好,喝酒就喝酒!”大踏步进来。
杨铁心更是气恼,伸手一把抓住他左腕,往外一带,喝道:“还没请教道长法号。”斗然间忽觉那道人的手滑如游鱼,竟从自己手掌中溜出,知道不妙,正待退开,突然手腕上一紧,已被那道人反手抓住,霎时之间,便似被一个铁圈牢牢箍住,又疼又热,急忙运劲抵御,哪知整条右臂已然酸麻无力,腕上奇痛彻骨。郭啸天见义弟忽然满脸胀得通红,知他吃亏,心想本是好意结交,倘若贸然动手,反得罪了江湖好汉,忙抢过去道:“道长请这边坐!”那道人又是冷笑两声,放脱了杨铁心的手腕,走到堂上,大模大样的居中而坐,说道:“你们两个明明是山东大汉,却躲在这里假扮临安乡农,只可惜满口山东话却改不了。庄稼汉又怎会功夫?”
杨铁心又窘又怒,走进内室,在抽屉里取了一柄匕首,放在怀里,这才回到内堂上,筛了三杯酒,自己干了一杯,默然不语。那道人望着门外大雪,既不饮酒,也不说话,只是微微冷笑。郭啸天见他满脸敌意,知他定是疑心酒中作了手脚,取过道人面前酒杯,将杯中酒一口干了,说道:“酒冷得快,给道长换一杯热的。”说着又斟了一杯,那道人接过一口喝了,说道:“酒里就是有蒙汗药,也迷我不倒。”杨铁心更是焦躁,发作道:“我们好意请你饮酒,难道起心害你?你这道人说话不三不四,快请出去吧。我们的酒不会酸了,菜又不会臭了没人吃。”那道人“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取过酒壶,自斟自酌,连干三杯,忽地解下蓑衣斗笠,抛在地下。杨郭两人细看时,只见他三十余岁年纪,双眉斜飞,脸色红润,方面大耳,目光炯炯照人。他跟着解下背上革囊,往桌上一倒,咚的一声,杨郭二人都跳起身来。原来革囊中滚出来的,竟是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
包惜弱惊叫:“哎唷!”逃进了内堂。杨铁心伸手去摸怀中匕首,那道人将革囊又是一抖,跌出两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来,一个是心,一个是肝,看来不像是猪心猪肝,只怕便是人心人肝。杨铁心喝道:“好贼道!”匕首出怀,疾向那道人胸口刺去。道人冷笑道:“鹰爪子,动手了吗?”左手掌缘在他手腕上一击。杨铁心腕上一阵酸麻,五指登时无力,匕首已被他夹手夺去。郭啸天在旁看得大惊,心想义弟是名将之后,家传的武艺,平日较量武功,自己尚稍逊他一筹,这道人却竟视他有如无物,刚才这一手显然是江湖上相传的“空手夺白刃”绝技,这功夫只曾听闻,可从来没见过,当下惟恐义弟受伤,俯身举起板凳,只待道人匕首刺来,就举凳去挡。谁知那道人并不理会,拿起匕首一阵乱剁,把人心人肝切成碎块,跟着一声长啸,声震屋瓦,提起右手,一掌劈将下来,腾的一声,桌上酒杯菜盆都震得跳了起来,看那人头时,已被他手掌击得头骨碎裂,连桌子中间也裂开一条大缝。两人正自惊疑不定,那道人喝道:“无耻鼠辈,道爷今日大开杀戒了!”杨铁心怒极,哪里还忍耐得住,抄起靠在屋角里的铁枪,抢到门外雪地里,叫道:“来来来,教你知通杨家枪法的厉害。”那道人微微冷笑,说道:“凭你这为虎作伥的公门鼠辈也配使杨家枪!”纵身出门。郭啸天见情势不妙,奔回家去提了双戟,只见那道人也不拔剑,站在当地,袍袖在朔风里猎猎作响。杨铁心喝道:“拔剑吧!”那道人道:“你两个鼠辈一齐上来,道爷也只是空手对付。”杨铁心使个旗鼓,一招“毒龙出洞”,枪上红缨抖动,卷起碗大枪花,往道人心口直搠过去。那道人一怔,赞道:“好!”身随枪走,避向左侧,左掌翻转,径自来抓枪头。杨铁心在这杆枪上曾苦下幼功,深得祖传技艺。要知杨家枪非间小可,当年杨再兴凭一杆铁枪,率领三百宋兵在小商桥大战金兵四万,奋力杀死敌兵二千余名,刺杀万户长撒八孛堇、千户长、百户长一百余人,其时金兵箭来如画,他身上每中一只敌箭,随手折断箭干再战,最后马陷泥中,这才力战殉国。金兵焚烧他的尸身,竟烧出铁箭头二升有余。这一仗杀得金兵又敬又怕,杨家枪法威震中原。杨铁心虽然不及先祖威勇,却也已颇得枪法心传,只见他攒、刺、打、挑、拦、搠、架、闭,枪尖银光闪闪,枪缨红光点点,好一路枪法!杨铁心把那枪使发了,招数灵动,变幻巧妙。但那道人身随枪走,趋避进退,却哪里刺得着他半分?七十二路杨家枪法堪堪使完,杨铁心不禁焦躁,倒提铁枪,回身便走,那道人果然发足追来。杨铁心大喝一声,双手抓住枪柄,斗然间拧腰纵臂,回身出枪,直刺道人面门,这一枪刚猛狠疾,正是杨家枪法中临阵破敌、屡杀大将的一招“回马枪”。当年杨再兴在降宋之前与岳飞对敌,曾以这一招刺杀岳飞之弟岳翻,端的厉害无比。那道人见一瞬间枪尖已到面门,叫声:“好枪法!”双掌合拢,拍的一声,已把枪尖挟在双掌之间。杨铁心猛力挺枪往前疾送,竟是纹丝不动,不由得大惊,奋起平生之力往里夺回,枪尖却如已铸在一座铁山之中,哪里更拉得回来?他胀红了脸连夺三下,枪尖始终脱不出对方双掌的挟持。那道人哈哈大笑,右掌忽然提起,快如闪电般在枪身中间一击,格的一声,杨铁心只觉虎口剧痛,急忙撒手,铁枪已摔在雪地之中。那道人笑道:“你使的果然是杨家枪法,得罪了。请教贵姓。”杨铁心惊魂未定,随口答道:“在下姓杨,草字铁心。”道人道:“杨再兴杨将军是阁下祖上吗?”杨铁心道:“那是先曾祖。”那道人肃然起敬,抱拳道:“适才误以为两人乃是歹人,多有得罪,却原来竟是忠良之后,实是失敬,请教这位高姓。”郭啸天道:“在下姓郭,贱字啸天。”杨铁心道:“他是我的义兄,是梁山泊好汉赛仁贵郭盛头领的后人。”那道人道:“贫道可真鲁莽了,这里谢道。”说着又施了一礼。郭啸天与杨铁心一齐还礼,说道:“好说,好说,请道长入内再饮三杯。”杨铁心一面说,一面拾起铁枪。道人笑道:“好!正要与两位喝个痛快!”
包惜弱挂念丈夫与人争斗,提心吊胆的站在门口观看,见三人释兵言欢,心中大慰,忙入内整治杯盘。三人坐定,郭杨二人请教道人法号。道人道:“贫道姓丘名处机……”杨铁心叫了一声:“啊也!”跳起身来。郭啸天也吃了一惊,叫道:“遮莫不是长春子吗?”丘处机笑道:“这是道侣相赠的贱号,贫道愧不敢当。”郭啸天道:“原来是全真派大侠长春子,真是有幸相见。”两人扑地便拜。
丘处机急忙扶起,笑道:“今日我手刃了一个奸人,官府追得很紧,两位忽然相招饮酒,这里是帝王之都,两位又不似是寻常乡民,是以起了疑心。”郭啸天道:“我这兄弟性子急躁,进门时试了道长一手,那是更惹道长起疑了。”丘处机道:“常人手上哪有如此劲力?我只道两位必是官府的鹰犬,乔装改扮,在此等候,要捉拿贫道。适才言语无礼,实是鲁莽得紧。”杨铁心笑道:“不知不怪。”三人哈哈大笑。三人喝了几杯酒。丘处机指着地下碎裂的人头,说道:“这人名叫王道乾,是个大大的汉奸。去年皇帝派他去向金主庆贺生辰,他竟与金人勾结,图谋侵犯江南。贫道追了他十多天,才把他干了。”杨郭二人久闻江湖上言道,长春子丘处机武功卓绝,为人侠义,这时见他一片热肠,为国除奸,更是敬仰。两人乘机向他讨教些功夫,丘处机详为点拨。杨家枪法虽是兵家绝技,用于战场上冲锋陷阵,固是所向无敌,当者披靡,但以之与武学高手对敌,毕竟颇为不足。丘处机内外兼修,武功虽然尚未登峰造极,却也已臻甚高境界,杨铁心又如何能与他拆上数十招之多?却是丘处机见他出手不凡,心中暗暗称奇,有意引得他把七十二路枪法使完,以便确知他是否杨家嫡传,要是真的对敌,数招之间就已把他铁枪震飞了;当下说明这路枪法的招数本意用于马上,若是步战,须当更求变化,不可拘泥成法。杨郭二人听得不住点头称是。杨家枪是传子不传女的绝艺,丘处机所知虽博,却也不明枪法中的精奥,当下也向杨铁心请教了几招。三人酒酣耳热,言谈甚是投机。杨铁心道:“我们兄弟两人得遇道长,真是平生幸事。道长可能在舍下多盘桓几日吗?”丘处机正待答话,忽然脸色一变,说道:“有人来找我了。不管遇上甚么事,你们无论如何不可出来,知道吗?”郭杨二人点头答应。丘处机俯身拾起人头,开门出外,飞身上树,躲在枝叶之间。郭杨二人见他举动奇特,茫然不解。这时万籁无声,只听得门外朔风虎虎,过了一阵,西面传来隐隐的马蹄之声,杨铁心道:“道长的耳朵好灵。”又想:“这位道长的武功果然是高得很了,但若与那跛子曲三相比,却不知是谁高谁下?”又过一会,马蹄声越来越近,只见风雪中十余骑急奔而来,乘客都是黑衣黑帽,直冲到门前。
当先一人突然勒马,叫道:“足迹到此为止。刚才有人在这里动过手。”后面数人翻身下马,察看雪地上的足迹。为首那人叫道:“进屋去搜!”便有两人下马,来拍杨家大门。突然间树上掷下一物,砰的一声,正打在那人头上。这一掷劲力奇大,那人竟被此物撞得脑浆迸裂而死。众人一阵大哗,几个人围住了大树。一人拾起掷下之物,惊叫:“王大人的头!”为首的那人抽出长刀,大声吆喝,十余人把大树团团围住。他又是一声口令,五个人弯弓搭箭,五枝羽箭齐向丘处机射去。杨铁心提起铁枪要出屋助战,郭啸天一把拉住,低声道:“道长叫咱们别出去。要是他寡不敌众,咱们再出手不迟。”话声甫毕,只见树上一枝羽箭飞将下来,却是丘处机闪开四箭,接住了最后一箭,以甩手箭手法投掷下来,只听得“啊”的一声,一名黑衣人中箭落马,滚入了草丛之中。
丘处机拔剑跃下,剑光起处,两名黑衣人已然中剑。为首的黑衣人叫道:“好贼道,原来是你!”刷刷刷三枝短弩随手打出,长刀劈风,勒马冲来。丘处机剑光连闪,又是两人中剑落马。杨铁心只看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心想自己也练得十年武艺。但这位道爷出剑如此快法,别说抵挡,连瞧也没能瞧清楚,刚才如不是他手下容情,自己早就死于非命了。但见丘处机来去如风,正和骑马使刀那人相斗,那使刀的也甚了得,一柄刀遮架砍劈,甚为威猛。再斗一阵,郭杨两人已看出丘处机存心与他缠斗,捉空儿或出掌击、或以剑刺,杀伤对方一人,用意似要把全部来敌一鼓歼灭,生怕伤了为头之人,余党一哄而散,那就不易追杀了。只过半顿饭时间,来敌已只剩下六七名。那使刀的知道不敌,一声呼哨,双腿一夹,拨转马头就逃。丘处机左掌前探,已拉住他的马尾,手上一用劲,身子倏地飞起,还未跃上马背,一剑已从他后心插进,前胸穿出。丘处机抛下敌尸,勒缰控马,四下兜截赶杀,只见铁蹄翻飞,剑光闪烁,惊呼骇叫声中,一个个尸首倒下,鲜血把白雪皑皑的大地片片染红。丘处机提剑四顾,惟见一匹匹空马四散狂奔,再无一名敌人剩下,他哈哈大笑,向郭杨二人招手道:“杀得痛快吗?”郭杨二人开门出来,神色间惊魂未定。郭啸天道:“道长,那是些甚么人?”丘处机道:“你在他们身上搜搜。”郭啸天往那持刀人身上抄摸,掏出一件公文来,抽出来看时,却是那装狗叫的临安府赵知府所发的密令,内称大金国使者在临安府坐索杀害王道乾的凶手,着令捕快会同大金国人员,克日拿捕凶手归案。郭啸天正自看得愤怒,那边杨铁心也叫了起来,手里拿着几块从尸身上检出来的腰牌,上面刻着金国文字,却原来这批黑衣人中,有好几人竟是金兵。郭啸天道:“敌兵到咱们国境内任意逮人杀人,我大宋官府竟要听他们使者的号令,那还成甚么世界?”杨铁心叹道:“大宋皇帝既向金国称臣,我文武百官还不都成了金人的奴才吗?”丘处机恨恨的道:“出家人本应慈悲为怀,可是一见了害民奸贼、敌国仇寇,贫道竟是不能手下留情。”郭杨二人齐声道:“杀得好,杀得好!”